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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涼岸(又名《生花夢三集》)

  清康熙年間本衙藏板本。八回。

  題“古吳娥川主人編次”,“古吳青門逸史點評”。娥川主人尚有小說《生花夢》《世無匹》。

  敘述馮袁二家兩代人之恩怨情仇。情節文筆均甚普通。為《生花夢》叢刻之第三集。

目錄:

第一回     無意重交遊惜頭巾 富兒趨勢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證盟

第二回     姐弟同謀激姐夫 恥貧賤而悔約 親禽詭計逐親 母乘患難以快心

第三回     夢觀音苦中作樂 縛和尚死裡逃生

第四回     痛遭漂沒 貧家婦看盡炎涼 驚散婚姻 御史合尚存風烈

第五回     辭婚媾貞女事空王 治強梁窮員遏天子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無兒 孝道尋親大哥哥眼中識弟

第七回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勢利徒滿面羞慚 親而不貴 貴者為親 歹側兒竄身羅綱

第八回     永福庵夫婦重逢 鞏昌府父子會面

炎涼岸(又名《生花夢三集》) 古吳娥川主人編次

第一回     無意重交遊惜頭巾 富兒趨勢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證盟

  詞曰:

  牢騷為甚,歎一腔憤懑。似雄如劣,眼底風濤人更險。覷破世情冷熱,話裡陽秋,談中美剌,休怪俺饒舌。只為炎涼人面,昧彝常施及側。

  只是顛倒孤寒,趨承勢利,那顧有冤結。笑罵由他真也假,盡我一時風烈。謾哂書生,何關世事,專講些名節。請君鑒此,才信裡言為徹。

  右調《百字令》

  這一首詩餘,單為今日人心澆簿,交情冷暖,世態炎涼,奉富欺貧,趨炎附勢,有感而作。假如兄弟富貴,哥子貧窮,不獨弟可驕傲其兄,即親戚朋友,都來趨奉那富貴的兄弟,竟不知兄弟之前,還有個貧賤的哥子。又如豪奴發跡,家主凋零,不但奴僕可以挾主,即衣冠人面,向之所與交深而契洽者,無不掇轉面孔,倒去親近那發跡的豪奴,把個豪奴之上,向來交厚的窮主人,竟置之腦後。所以說,唇槍舌劍,跟前即起風波,口是心非,背面便成敵國。這也都不足計,只是有等讀書君子,口誦聖言,身承師訓,一旦置身廟廊,便移初志。然青雲之上無故人,這還不足深怪,獨是少時貧賤,或嫁或娶,彼此微寒,高下不形,倒也相忘如故,若幸而榮顯,便恥門楣不稱,或思另娶,或圖賴婚,無所不至。

  還有一種勢利小人,從旁慫慂攝成奸計,只顧一時熱鬧,那管身後冤仇。不知天道無私,鬼神有眼。徒然壞了心術,到底終須報應。在下說這段話,只勸世上富貴的切莫自恃富貴而凌奪貧窮。又勸世上貧窮的,切莫喪志貧窮而諂媚豪貴,只要自己立志學好,留心求進,那富貴二字,原不是十分難到的境界,若昧心蔑理,虧損陰德,那富貴二字,又不是久長可保的福門。

  當初廣西慶遠府,有個侯門公子,姓孫名雯。父親有功皇室,封爵賜地,與國同休。止生此子,日後可以襲職。那孫雯年方十五,聰秀出群。但生於富貴之家,未免習成驕性,傲睨人物,不通世故。十歲上,父母便欲與他定親。只因眼中無物,高不成低不就,不是憎嫌門第不榮,便是輕薄女兒不美。所以到十五歲,尚是個寡男子。一日,出獵至天門山下。見個道者,箕踞長松之下。孫雯見空山曠野,四無人蹤,那道者坐臥煙霞,超然物表,定非凡俗,便跨下馬來,深深一揖。道人立起身,還個半禮,仍復坐下。孫雯叩其終身禍福,見道人言語通微,洞知未來之事。因問道:「弟子配偶未諧,未知娶於誰氏?並望指點。」道人道:「你的婚配,乃是王母座前司香仙女謫降塵凡。但生於小家,汝必棄而弗顧。然婚已定,不可強回。吾當攝他神來,與汝相見。」便叫孫雯合眼,未幾攝至,令孫雯相會。孫雯啟眼一看,見是個極麻極蠢的小丫頭,赤條條兩隻腳,穿著雙草鞋兒,一件破衲襖,足有寸許厚的油膩,小廝們也走來一看,都認得是間壁何豆腐的女兒,叫做秀娘。道人笑對孫雯說道:「此女年才十歲,便是你的誥命夫人。只是你夫婦尚有十年之厄,方始完姻。」說罷,叫他仍合著眼,依舊送回去了。孫雯聽見這話,氣得身子冷了半截,話都應不出來。想道:「我何等榮貴,不信那做豆腐的下人,攀得我做女婿。」心裡欲待發怒,轉是那道人笑道:「姻緣乃五百年緣分而成,妍媸美惡,生死不易,郎君何必多愧。十年之後,方信吾言不謬也!」說罷,悠然不見。孫雯知是仙翁,連忙下拜,上馬取路而歸,悶悶不樂。到得家中,惟低頭喪氣。

  有個家人,名叫符良,為人最是尖巧,極會湊趣。但要奉得家主快活,有些淘摸,隨你喪心滅理的事,也效勞一臂了。因見孫雯氣悶,知有心事,便悄然挨到跟前,笑問道:「大爺有甚事不快?怎不與小人說知,或者可以替大爺出力。」

  孫雯見是心腹上人,便不瞞他,一五一十,盡情與他說知。符良笑道:「大爺如此福人,那做豆腐的女兒,便想要做大爺的奴婢,再世也不能的了。輕易說個婚姻二字,如今只消用個小小計兒,出脫了他性命,怕他再生出一個女兒來不成。縱然再養出來,便不是大爺的婚姻了。大爺竟安心另娶,管他甚麼定數,這就可以挽回也。」孫雯聽說,喜得耳都搔破,忙笑說道:「你可替我做得此事,賞你大大一個元寶。」符良道:「小人應該出力,敢受大爺的賞。」連忙走下堂來,想了一想,只不便下手。挨到次日黑早,何老兒夫婦先起來磨豆,符良知他女兒尚自睡著,便叫妻子到何老兒家哄說道:「我家欠你些豆腐錢,一時銀子不便,今有五斗米,你老夫婦先拿去用吧!」何老夫婦不勝之喜,忙拿了一個米袋,一條匾擔,兩日兒到孫家抬米。符良乘這空隙閃入房中。掀開被窩,秀娘果然睡著。看的仔細,劈頭一刀。只聽吃的一聲響,慌忙縮身出來,真是人不知僱不覺。何老夫婦扛了米而來,好不歡喜,便去叫女兒起來。走進房中,只見滿牀鮮血,女兒已是殺死。嚇得魂不附體,放聲大哭,驚動鄰里都走攏來看了。只不知是何故。符良也假意走來看道:「小小女兒家,與人有何仇恨,死得如此可憐。念你們窮苦,待我做些好事。」便在荷包裡挖出五六錢一塊銀子,與他買了棺木,忙忙入殮。又叫兩個燒火人,替他扛到城外空地上放著。老夫婦只道他一片好意,再三感謝。那知是惡機。有詩云:

  剛道良緣五百年,豺狼人面反成冤。

  到頭萬事天為主,可笑機謀不值錢。

  次年,孫雯父親已歿,果然襲了文職,入都朝觀。是時邊亂未平,朝廷以孫雯襲職之官,令其立功受祿。准知時運不濟,在邊上失了機,革職勘問,下在刑部獄中,准准坐了八九年。一日恩赦出獄,孫雯詣闕上書,歷言父親功績,哀請開復。是時張閣老執政,見孫雯一表非凡,且憐其情詞剴切,力為申請。聖上諭允復職。孫雯次日到張閣老家叩謝,張閣老留他小飲。偶然問及,知未有娶,便欣然說道:「老夫有女,意得君為婿,未知尊意若何?」孫雯道:「小子蒙老太師大恩,慚無可報,敢望相府乘龍,何福消受!」張閣老道:「郎君何消過遜。」便擇吉日,兩家行了六禮,過門成親,交拜之後,引入洞房。

  侍女揭去蒙頭,孫雯不見猶可,看了徒吃一驚。那小姐並非別人,恰恰正是何豆腐的女兒秀娘,不覺魂飛天半,冷汗流個不止。秀娘見新郎慌張,不知是那裡帳。孫雯因畏懼張閣老,不敢說起,只得強為和好。看官,你道何豆腐的女兒,已被符良殺死,如何得做張閣老的小姐?原來符良不曾十分用力,秀娘不過砍傷腦蓋,因年紀幼小,不耐痛楚,血暈而死,又連忙入殮,抬放荒郊。誰知過了半日,重複醒轉。終是日後福大,到第二日,漸漸有些聲息了,因在曠野之中,無人聽得。不意是夜有起大盜,行劫到了個富戶,三更時分在這空地裡走過,忽聽見微微有些哭聲。仔細聽去,恰在棺材裡。終是賊人大膽,便敲開棺蓋,見是個幼年女兒,頭已砍破。睜眼一看,哭叫救人。眾強盜因是刀箭上生活的,都帶有絕妙敷藥,便扶起來,與他捺上一把,須臾止痛,解塊手巾,替他束好,抱至船中,把劫去的東西,反藏在棺裡,仍舊蓋好,將他做為螟蛉之女。過了六七年,秀娘已養得長大。

  只因張閣老起伏進京,路遇暴雨,忙借人家一躲。其人見是一位過往官宦,慌忙留住,到裡面吩咐治飯,自己匆匆出門而去。張閣老正欲歇息,忽裡面走出一個女人,大呼道:「此地不是老爺歇足之所,若再遲延,恐性命不保。」張閣老猛吃一驚。你道這裡何人,原來就是秀娘。方才那人,就是救秀娘的強盜。因方才知是張閣老,必有厚帑,因人夫眾多,難以下手,叫女兒留住,連忙出去吆呼眾弟兄輩,齊來照顧他。秀娘心裡不忍,忙與張閣老說破道:「我家乾爺,是伙大盜,今去約眾弟兄們,欲要傷害老爺。老爺若不快走,便無生路。」張閣老聽見這話,嚇得四肢都軟了。忙道:「但須指點,救我一救。」秀娘道:「敢不依命,只是我身陷此地,沒個出頭日子,情願與老爺同去。」張閣老道:「若得如此,願以父女相待。但恐路間遇著,有累於你。」秀娘道:「他去這幾家,我已曉得路徑,如今只從僻地趕入城中,到府縣裡討些兵馬護送,便沒事了。」張閣老依他指點,果然脫了這大難,帶往京中,愛如嫡女。

  孫雯只道秀娘已死,誰知十年之後仍是姻緣,逃不過定數。次日符良,進去磕頭,一見秀娘之面,額上傷痕宛然。嚇成一病,嘔血而死。秀娘果然受了封誥,何老夫婦因女兒死後十分痛念,到得三朝,買些魚肉,含著兩腔眼淚,到城多燒塊紙兒。忽見棺木破裂,慌忙開看,並不見女兒。只見許多黃白之物,老夫婦憂中得喜,盡情取歸,做了十年財主。秀娘受封之後,便迎父母同住。過了數年,孫雯只因壞了陰騭,忽發腫毒,遍身潰爛,痛楚數月。臨死時,自言其負心之事,秀娘與何老夫婦方才曉得前番生死分離,為此緣故。可見凡是有數,報應分毫不爽。秀娘所生一子,亦襲祖父之職。詩云:

  平平天理任人為,曲曲人心只自迷。

  自算算人人不覺,此中方寸有天知。

  話說先朝弘治年間,河南開封府,有個鄉村富戶,姓馮名楨,字國士,父親在日,也曾請過名師,教他做文章,應考試。筆下雖然平通,但那些縉紳子弟,都教他是鄉蠻,又是小家出身,每到院考吋節,在府裡預先弄些手腳,不容送考。他父親沒法,只得用了准千銀子,上下使動,方才弄進了學。那馮國士進了學不打緊,倒惹了個累帶,這些同學朋友,都恥笑他是村牛,盜竊衣冠,辱沒孔夫子門牆,編成俚語,黏貼滿街,兒女爭先傳唱。可憐把個簇新進學,重價買來的前程,一發弄得臉皮也沒處安放了。及至父親死後,更加沒了靠托,常常有幾個不安靜的里中惡少,勾合著城內一班吃餛飩的撇腳秀才,尋些少頭腦兒出口他幾兩銀子。稍稍違拗,便是驚官動府,東一狀,西一狀,告得他沒了主意,只得央親托眷,設酒求和,陪禮請罪,完衙門,索相謝,不但銀子送掉無數,還險些兒這副儒巾藍衫都穿不穩哩。他終日擔著鬼胎,常防有事,一條心驚驚恐恐,如坐針氈上過日子,還虧有個妻舅叫做尤寡悔從小在他家裡走動,吃他的,袖他的,也小小做了一分人家,極會掇臀放屁,湊趣奉承,馮國士倒得他解解悶兒。一日,尤寡悔對馮國士說道:「姐夫歷年來如此跌撲,那錢財又不是有根的,如何當得起這般狼藉。依小弟愚見,除非是大衙門裡相識幾個朋友,拚得費幾兩銀子,結交密了,方有些靠托。」馮國士道:「我也有這個意思,只是並無熟識,怎好突然去親近人。」尤寡悔道:「我倒有個好相知,叫做袁七襄,現做撫院吏書,一切事權,都在他掌握。莫說紳縉百姓都要奉他,隨你府縣員,無不待如上賓,借他照拂。但凡人家有事,都去求他,他也肯替人出力,各衙門無不響應,若得他與姐夫相與,包管那些吃白食的光棍,一個個屁都嚇出來了。」馮國士大喜道:「全仗老舅之力,果能與他交往得成,只要我家財與前程可以保全,後來老舅子女婚嫁的事,都在小弟身上便了。」尤寡悔聽說有利於己,一發喜出望外。忙道:「至親莫若郎舅,事同一體,敢不竭力圖之。今日待小弟去先說一聲,明日竟同姐夫入城拜他便了。」馮國士道:「如此最妙!只今早早回來,我好打點些禮物。」尤寡悔應了一聲,忙忙進城去了。正是:

  今日趨人勢,他年恣我威。

  俗情真惡薄,廉恥竟何為。

  卻說撫院吏書袁七襄,名雲錦,原是世家,只因讀書不成,買了衙門頂首。妻子謝氏,尚未有子,僅懷兩月之孕。袁七襄人頗忠厚,雖在衙門並不敢舞文弄法,凡下屬解來文卷,內有情詞可憐及牽連冤枉的事,替他力為辯雪。有因而開釋者,竟茫然不知是何人替他超豁。他也不求人知,不冀酬報,惟存一點本心,積些陰德。這日偶然在家,尤寡悔恰好會見,說起姐夫仰慕他盛名,要來納交的話,袁七襄並不留難,笑說道:「令姊丈文章上宿,小弟還該先往才是。」尤寡悔道:「家姊丈己擬明早登堂,欲叨榮蔭,豈敢反辱先施。」茶罷,別了出城,與馮國士道達其意,馮國士不勝之喜。連夜收拾些杯幣重物,約有百金之禮,用盒子盛好,寫下一副禮帖,一副請啟。次日清早起身,叫家人備下兩頭牲口,欣然進城,到得袁家,不期袁七襄已進衙門去了,只得到廳上坐著。管家說道:「相公今日原打帳馮相公來拜,不想都老爺有公務,傳了進去,恐怕一時不得出來,怎好勞相公等侯,但把名柬留在這裡,相公們請回,明日我家相公到宅上相會吧。」馮國士遲疑道:「不想如此緣慳,竟不相值。我若回去,這須些禮物,定然不受,如何是好?」尤寡悔道:「在此久坐,又覺不妙,除非姐夫先回,待小弟在此促他面收。若有說活,總是明日在席間細談便了。」馮國士只得勉強起身,帶家人一同回去。

  尤寡悔直等到傍晚,袁七襄才得回來,與他說知此事,好生不安,尤寡悔送上帖子,袁七襄看了道:「令姊丈如此多情,明日自然相擾。伹此厚禮斷不敢受。」尤寡悔道:「家姊丈一片誠心,特特奉敬。必求笑納。」袁七襄道:「朋友交接,受之何名?聲氣初通,便以此厚禮相贈,是把小弟做利徒看了。」尤寡悔再三勸收,袁七襄苦辭愈力。尤寡悔只得告別起身,竟將禮物袖了回去,套寫個領謝名帖,只說全收。次早來見姐夫,叫他快備酒席,不多時,袁七襄果然來了。馮國士躬身迎著,同入中堂,袁七襄極言失迎有罪,並致謝其招飲之情。馮國士只認做謝他昨日所送的禮,只唯唯謙遜了幾句。誰知尤寡悔一場脫冒,初還擔著鬼胎,及至幾句唐突,竟混過去了,心裡好不快活。茶罷,便請入席。三人談今論古,極其歡暢。袁七襄道:「馮兄尊庚幾何了?」馮國士道:「今年已是三十。」袁七襄道:「小弟倒長一歲,今吾兄才名藉藉,明年秋戰,定然首捷南宮。至於小弟,一事無成,折身下吏,較之吾兄,萬萬不及。」

  馮國士道:「兄長名高憲署,贊宣德化,官民仰賴,正男兒得行其志之時。小弟村鄙淺儒,上不見用於朝廷,下復取憎於時輩,言之可恥,實不能及兄長之萬一,何反以此相戲耶!」袁七襄道:「祖父書香未遠,子孫身充賤吏,是為不肖,故心有末愜耳。」馮國士道:「兄長得過幾位公郎了?」袁七襄道:「尚無所生。今賤內尚懷妊兩月。」馮國士道:「原來兄長亦未舉子。小弟敝房,亦有兩月之孕,可見子嗣艱難若此。」尤寡悔鼓掌笑道:「世間有如此奇巧的事,今彼此意氣相洽,情誼正長,何不聯一指腹之盟,日後兩家至戚往來,豈不癒加親厚。」袁七襄尚未開口,倒是馮國士踴躍喜叫道:「老舅所言實為美事,從來指腹割襟,於禮最重。倘兩家生男,則為弟兄,兩家生女,則為姊妹,若一男一女,則為夫婦,但愧寒家福薄,高門不屑俯從,如何是好?」袁七襄道:「只是小弟不敢仰攀,吾兄既不嫌棄,自當如命,即煩尤兄作一主盟可也。」尤寡悔道:「小弟當身任其責,不敢遜辭。今日一言,生死不可移易。倘日後或因勢利更心,貧富易轍,小弟叨為證盟,自有公論。」馮國士大喜道:「足見金石之言,便當以此為定。」

  忙叫家人,供起香案,三人拜了天地,設下盟誓,又復席暢飲。觥籌交情,直飲到疏星隱約,夜色矓蔥,方才酩酊而散。有詩為證:

  割襟指腹古曾聞,今日高懷又見君。

  誰道女牛偏乞巧,藍橋咫尺鎖深云。

  從此,兩家時常往來,果然愈加親密。那些游手惡少,撇腳混沌,都潛蹤斂跡,再也不敢來動憚他了。馮國士安心樂意,始得用心讀書。及至尤氏分娩,生來卻是個女兒。馮國士好生沒興。然心裡只望袁七襄得個兒子,與他聯了姻,始終藉其廕庇。誰知偏不偶奏,直到明年七八月裡,袁家只是不產,兩家都驚驚惶惶,不知是禍是福。其年馮國士已考了欄場科舉,入場鄉試,也是神天護佑,竟高高的中了一名掮榜舉人,兩家好不賀喜。忙亂了一兩月,便打點上京會試。袁七襄設席餞送,飲酒中間,惟以妻妊未產為憂,嗟歎不置。馮國士道:「凡事聽之於天,且不必憂慮。今已二十個月,若得男胎,必然大貴,小弟雖得一第,前程尚爾茫然。年來沾庇良多,豈不知感,倘小弟逗留帝都,家中百凡事體,還仗吾翁護持。指腹之盟,決不敢負,專候弄璋之日,即行下聘,以成百年婚好,兩家方無浮泛之慮。」袁七襄道:「弟恐貴賤情分,雲泥路隔,今吾兄不以顯榮易志,足證厚德君子,弟復何憂。但賤內懷胎日久,男女未知,吉凶莫保,倘小弟福淺,所生非子,便不必說,若幸而得男,在吾兄高誼,可以無慮。誠恐小人之言,以下賤為恥,或有變更,則從前盟誓置之無地,又不得不深慮耳!」馮國士道:「吾聞智者不惑,縱有阻撓,小弟斷無更變。若吾翁鰓鰓過慮,則竟以小弟為言而無信之人了。」袁七襄便不好再說,只得歡歡笑笑,盡酣而散。次日,馮國士發裝起程,親友爭相趨送,因是有錢之家,老早上京,到京才是十月盡間,尋了下處,預先看些風色,圖謀了月餘,方有個機會,已暗暗做下進士的關節不題。

  卻說袁七襄妻子謝氏,直至是年臘月十五,忽夢紅日墜於中庭,化為彩鳳,飛入懷中,陡然驚醒,便覺腹痛。袁七襄連忙起身,約莫三更多天氣,喚醒婢僕。不多時,已生下一子,合家歡喜,叩謝天地,袁七襄因感所夢,即取名曰袁化鳳。三朝滿月,馮家備下極盛的禮盒,到門賀喜。彼此儼然親家往還,一發歡好愈勝。到來年,馮國士果然財帛有靈,竟中了進士,報到家中,親友填門慶賀,只作成那公舅尤寡悔,幾乎風光殺了。到得廷試,又殿了二甲,除授工部主事,忙差兩個長班兩個管家,到開封府迎接家眷。

  此時袁七襄雖得了兒子,卻見馮國士登時高步青雲,竟成顯宦,忙忙的迎接家小進京,自己一段指腹為婚的事,茫無著落,只得去尋尤寡悔,央他到姐姐面前,道達此意,討個信息。尤寡悔道:「此事出自家姊丈主張,家姊不過女流,怎好專主。少不得此番小弟也要同往,待小弟面致家姊丈,自然有個分曉,老兄且莫性急,一月之後,是與不是,便可了決。」袁七襄驚異道:「此事前日吾兄何等擔當,還恐日後貴賤移心,必持公議,今吾兄先持兩見,則令姊丈保無炎涼之異耶!」尤寡悔道:「小弟當日果雖有言,然亦不過從中撮合。至於兒女大事,畢竟吾翁與家嬸丈自出妙裁,旁人似難作主。所以不敢擔當得穩。況家姊丈未必有圖賴的念頭,何消如此著急。」袁七襄道:「非是小弟多慮,當年此事,實實吾兄玉成,況令姊丈讀書君子,名教所關,豈有更變。吾兄盟言在耳,亦豈相忘。只求於令姊丈面前,以當日之言相告,便見始終不渝之德了。」尤寡悔道:「這個何消說得,此事小弟亦有責任,難道反使家姊丈做個沒信行的壞人嗎?」袁七襄喜道:「吾兄成人美事,足見高懷。」兩下一笑而別。到臨起身時,袁七襄仍備許多禮盒,直送至百里之外方回。未知馮國士後來可與袁七襄家聯姻?更不知可有變局否?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姐弟同謀激姐夫 恥貧賤而悔約 親禽詭計逐親 母乘患難以快心

  詩曰:

  兒女情方始,雲泥路遂分。

  直須言勢利,空自說慇懃。

  計必從賢舅,機尤昧小君。

  可憐袁氏子,少小歷紛紜。

  話說尤氏家眷到京,一番敘會,自不必說。馮國士即忙備酒,與尤寡悔洗塵。當夜姐夫姊弟三人,坐在一處,說些家常話兒。尤寡悔因談及臨行之時,袁七襄叮嚀求婚的許多說話。馮國士道:「前年有一番盟約,今老袁既得了個兒子,這段姻親也是天緣,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還是目下就來納聘,還是過一年半載,可曾與老舅怎生商議?」尤寡悔道:「他便到家裡受茶,也不曾說及這話。但是小弟尚有幾句話兒,正要與姐夫斟酌,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倒深為姐夫體統所繫。只不知姐夫與姐姐意中,可道我說的是也不是?」馮國士與尤氏齊說道:「自家至親,難道有個不是的說話。」

  尤寡悔道:「前年姐夫與老袁指腹結盟,不過偶然說及,不曾議個妥當。我想衙門中人,自古迄今,興廢不常。萬一日後有些破敗,教甥女終身如何下落?此事亦不可不慮。況姐夫連登甲第,位到星曹,外臺指日可冀。今若與衙役做個親家往來,甚覺不成體面。古云『絲蘿附喬木』,養女畢竟攀高,豈有公卿之女,倒嫁與磨滕皮、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婦,可不笑殺了天下人。我勸姐夫還該拒絕了他,另攀個門當戶對,方不玷辱馮門高雅。」馮國士道:「我豈不願攀高,況衙役終屑下人,非出吾之本願。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誼,虧他保護了許多,怎好便翻轉臉皮,把前盟悔賴,做個不仁不義的勾當。」尤氏聽罷,便從旁攛掇道:「當初雖然藉他廕庇,不過隱然消弭了釁端,原未嘗實實用他的力,也不曾勞動了他。今你既中進士,身為郎司,自家威風使用不盡,那做衙役的人,還圖他甚麼護持?快快擯斷這葛藤,不要被旁人恥笑。」馮國士道:「你們既有志氣,難道我反不顧體面不成。今後只存下這條念頭,漸漸疏遠他便了。」三人計較已定,絕不提起指腹為婚的話,只鬧烘烘一團勢利的局面了。

  話分兩頭,再說袁七襄自從送過尤寡悔上京,叮囑求親之事,眼巴巴望些好音,誰知過了幾月,竟無片紙隻字寄將回來,心裡好生焦燥。欲待自到京中會他,只因憲務羈身,再也丟手不得。又過了些時,恰好是年吏缺考滿,同事數人,一同咨部。衰七襄因一事兩便,好不喜歡,就忙忙的收拾進京,還打帳有幾年耽擱,家中事體,交與謝氏,吩咐他好生照管兒子。外邊田產帳目,托個老成管家執掌,自己帶了千金,同兩個家人,僱了一乘驢轎,兩頭牲口,不上半月,趕到京中,尋個寓所住下。次日便想要去看看馮國士。誰知馮國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務,不便去見他,都裡又無考選日期,准准在京裡坐了兩個月。打聽馮國士工務尚未得完,好生納悶。偶然一日,在前門上游了一遍回來,天已薄暮,十來個朋友正在下處吃酒玩耍,忽見外面二三十位驍騎走入門來,把這些吏員一個個都用大鏈子鎖著。袁七襄道:「我們是河南撫院咨部考職的吏員,並無犯法事情,怎的拿我?敢是錯認了人?」驍騎道:「奉三法司坐名來拿,怎的錯認!」一頭說,一頭便在身邊取出單來與袁七襄看了,果然一名不差,眾人方才慌了,忙問道:「只不知為什麼事體?」驍騎道:「不過舊案牽連,辯得明白,自然無事。」眾人只得隨著走去。到了法司衙門,逐名點過,便叫釘了扭,下在牢中,等各犯解齊會審。一聲吆喝,帶出衙來,昏天黑地擎入刑部獄中去了。正是:

  前程如漆尚迷津,誰道先為縲紲人?

  自是公門水火地,不關榮辱是清貧。

  看官,你道袁七襄等十餘人,遭此黑陷,卻是何故?原來是年正直京察,河南撫院有幾件舊案事情,竟被京堂察懷。袁七襄等都是舊案內承行經手之役,故株連在案。同事四五十人,都已到河南去提了,獨袁七襄等咨送在部,故另獲監候,以待質審。袁七襄帶來兩個家人,見家主拿去監在獄裡,慌了手腳,星夜奔回家中,報知謝氏,謝氏驚得冷汗淋身,哭倒在地。家中幾房奴僕,見家主犯了欽案大事,眼見得無可靠托,又恐怕日後定有株連,不上兩日都搬走了,謝氏也沒法留他,只得聽其自然。但想要管為丈夫的事體,思量又沒頭路,連忙將田地托人盡行賤賣,止得半價利手。因去央求親族,托他上京打點,誰知人情淺薄,見是欽案,恐防連累,隨你骨肉至親,或推身子不健或說事務匆忙,盡皆堅辭不去。謝氏心裡一發著急,想到:「袁氏宗祧,雖有這點骨血。尚未過歲,未知可能成立,今丈夫乃終身仰望之人,豈忍坐而不救。今馮家在京,現任做官,有此一脈姻親,莫若我自到京中當面求他,定然肯有一臂之力,但是吾婦人家,路上不便。只有一個嫡親姪兒,叫做衰吉,也曾做過經紀,路上倒也撇脫。除非央他同去,才是穩當。今吾家中奴僕,已是星散。只有一個奶子,一個丫頭,也盡可伏侍。」算計停當,就叫奶子:「去請了袁大官人來,我有說話要與他商量。」奶子領命,竟到袁吉家來不題。正是: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話分兩頭,且表袁吉,近來正為做一樁生意折了本錢,正在家中納悶,甚覺無聊。忽見嬸氏差奶子到來呼喚,即時應諾,來見嬸娘。謝氏就將前後真情,一五一十細細說了一遍。袁吉聽了,一諾無辭。謝氏滿心歡喜,連夜收拾些細軟,帶了田價銀子,僱了驢轎牲口,與奶子丫頭男女四人,並抱著小兒一同上路,不分晝夜,趕到京師,尋間房子住下,連夜叫袁吉,將十來兩銀子送與監門使用,通了一個信息。袁七襄已知妻子來京,定求馮家救援,心中略寬了幾分,不在話下。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

  且說是夜,謝氏在燈下寫了一封極委曲極懇切的情由,將丈夫何事牽連,如何拿禁,並自己親赴都門,現在何處住下,寫得詳詳細細,吩咐袁吉傳到工部衙門,報知馮國士。是時,馮國士正在那裡趲修皇城,忽見後門傳進一個報帖,連忙接來看了,轉吃一驚。原來馮國士督工事忙,晝夜不閒,絕不曉得袁七襄已在京中兩月。突然見了報帖,方知袁七襄竟為欽案事情,監禁在獄。又知他妻子謝氏與幼子俱已到京,「如今通報了我,必然要來求我援救。我救了他不打緊,這段親情,他一發認為實然,豈不是自己去攬他做個親眷。」便連忙與尤寡悔並妻子商議,把這些緣故備細說了遍。妻子笑道:「他今為了此案,已是捕退之役,還去睬他則甚。況且欽案,不是個兒戲的。萬一救他不得,一發牽連在裡頭,你這個前程,他家賠得起嗎!虧你把個千金女兒扳得好人家。如今一個親家鄉公坐在牢裡做罪囚,一個親家母浪遊鑽刺,出乖露醜,還有個好女婿也挈帶在此。你去認認親嗎?」把個馮國士說得頓口無言,半晌才說道:「我原不打帳救他,故特進來與你商量,怎生回他說話?」尤寡悔就在旁邊接口道:「回他則甚,就是他重新充了撫院吏書,也須奈何不得我們。況且並這吏書,已是忒腔的了。如今只消到三法司去動個稟揭,說有欽犯妻孥,在此背謀出脫,卑司不敢容隱,特具稟明,那時姐夫又脫了干係,三法司據著稟由,自然拿來拷問,極不濟也要驅逐出境了,豈不杜絕了這個葛藤,可不妙哉!」馮國士聽了這段說話,不覺拍掌稱快道:「此計妙極!竟在背地裡使個暗箭,我又省得與他成仇作惡,豈不斬截,豈不千淨。」尤氏聽著,直笑得眼睛都沒了縫。

  馮國士即忙走到書房,寫下一通稟揭,差個的當衙役,投到法司衙裡。果然響應,不隔一時,就有三四起公差奉大堂鉤票,立逐謝氏一干人出境,敢有片刻遲延,立提犯婦並寓家重處。嚇得謝氏魂不附體,只抱定了孩兒痛哭。丫頭與奶子都抖在一堆,只有袁吉,從外廂走來,問是何故,早被公差劈嘴一拳,跌在地下,口中鮮血直流,只抖抖的不知為著些甚麼。公差罵道,「狗入的,瞎你娘的眼,這是什麼所在,敢到此打點事情。若走遲了一刻。拿到大理寺敲斷你的腿筋。」謝氏含著一腔眼淚不忍就去,還要打帳磨延,早有幾個地方並房主人都奔前來拖拖拽拽,袁吉慌了手腳,一時無措,只得連聲應道:「我就去,我就去。」此時幾乎連鋪陣也打疊不完,直被這班人生生的攙了出門。房主隨手兒關的鐵桶也似,眾人那裡許你擔閣,推的推,打的打,攆出了城。僱了十數頭馬驢,直要押送到隔縣交界。

  可憐謝氏是個未出門的內眷,不管三七念一,也叫他上了驢子,筋斗也不知跌了許多。直押到該管處所,討了收領,眾公差方才回去。臨去時把謝氏這幾兩賣田銀子都逼勒了出來。虧得袁吉與謝氏兩個,抵死哀求,卻分去了十分之七,又有這許多牲口腳價,也一總向謝氏要還,謝氏沒奈何,諒不能免,又秤出七八兩銀子,賞掌鞭的去了。真個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

  話說謝氏四五人,此時弄得進退兩難,生死不得,思想丈夫坐在獄中,那知道這番光景,如此狼狽,如此挫辱,氣苦難言,只放聲大哭,奶子與丫頭們也覺悲切,都流了好些眼淚,袁吉勸道:「事已如此,哭也無用,且尋了個下處住了一晚,明日或去或住,也須早早商量。」謝氏依了他,只得揩乾眼淚,袁吉先去尋了個(原書下缺)

 

第三回     夢觀音苦中作樂 縛和尚死裡逃生

  曲云:

  災頻更切膚,屋漏連遭雨。禍不單行,船覆江心波,夭高無路,呼痛妻孥,教援羈人挈幼雛。

  誰知更中蕭牆禍,把弱息如同拉朽枯。冤難訴,而今誰個恤窮途。這時節欲倩人扶,誼遠情疏,恥笑個離家婦。

  右調《金絡索》

  話說謝氏,生長香閨,從未出門。萬不得已,只得離鄉背景。自從登程以來,受了許多風霜勞苦,氣惱艱辛。覺得身子疲倦異常,不吃晚飯,先去睡了。睡到二更多天,忽夢見一尊古佛,謝氏慌忙下拜,求他丈夫之事,那佛與他一幅素紙,謝氏收了,仍復拜求。只見兒子袁化鳳,忽被個不識面人抱著就走,謝氏連忙奪時,人已不見,那佛向謝氏把手三翻,謝氏忽然驚醒,見袁吉與奶子丫頭俱未睡著,便將此夢說破,各各稱異。謝氏道:「但這幅素紙,恐怕有些不祥。」丫頭道:「或者叫我到上官處抱白的意思。」袁吉道:「我想素紙是個無事之兆,叔父不久自然脫水。」謝氏道:「只是你小兄弟被人抱去,我要奪時,如來把手三翻,不知什麼緣故?」袁吉道:「三翻手是十五,除非到十五歲上有些災悔。」奶子道:「總是夢中的事,那裡有許多憑准,回去到寺院裡燒燒香,祈保便了。」謝氏便不在話下,翻來覆去,一夜不睡,只是啼蹄哭哭道:「我這一身狼狽不打緊,但是丈夫的事,再沒有一人替他挽回。況且前日通了個信息,已曉得我在京師,不知怎的牽掛。若不見我些動靜,教他愈加愁悶,我心裡如何得安,如今京裡是去不得了,在路上耽延,又沒體面,不如且作歸計,到家裡別尋門路。」袁吉心裡受了些驚慌,也睡不著,與嬸子兩個直說到天亮。忙忙催丫頭與奶子起身,大家洗過臉,原僱了轎驢,逕回河南,謝氏心裡氣苦,那裡吃得下早飯,只得忍著肚子上了轎,匆匆趕行。走了五十多里,謝氏又饑又渴,卻並無賣飯的所在,掌鞭人還不見上來,謝氏餓得腰都軟了,袁吉一時沒法,往四下裡一看,只見旁邊二里多地,隱隱有一村人家,忙說道:「那邊人家雖有,卻不是經走的所在。」奶子道:「大娘不要餓壞了,管他是路不是路,且去叫他煮著飯吃,賞他錢把銀子,怕掌鞭的不來守候嗎。」袁吉也說有理,便打轉驢子,往小路上走。此時謝氏肚裡也餓得慌了,只得憑他主張,走到人家所在,袁吉跳下牲口,先去一看。卻不是人家,竟是一所小小庵院,忙與謝氏說知,謝氏道:「我昨夜夢見了佛,且進去拜了。」袁吉帶住驢子,扶了轎槓下來。丫頭伏侍謝氏出了轎。袁吉拴住牲口,一同走入庵中去了。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話說謝氏一眾,才進庵門,只見一個半老不老的和尚走上前桌,把四個人仔細一瞧,問道:「奶奶們那裡來的?」袁吉道:「我們京裡下來,要回河南去的,到上剎來燒炷香兒。」和尚合掌道:「阿彌陀佛,難得居士們信心從善,請到大殿上去。」便在前邊引路,四個人隨了入去。原來門徑雖小,裡頭卻甚是寬敞。見那大殿,琉璃掩映,金碧輝煌,十分莊嚴。謝氏步進殿中,和尚替他點起香燭。謝氏拜告了一番,就叫袁古將一兩銀子送他做香錢。袁吉便向和尚說道:「不該打攪師父,今日我們不曾用飯起身的,奶奶有些饑了。師父若有便齋,相擾一餐,總一奉謝。」和尚道:「小僧這裡素齋甚便,相公怎說起酬謝,請到客堂裡坐。」謝氏對袁吉道:「怎好在此吃飯,還到前頭去的是。」袁吉聽說,也待要走,卻被和尚一把拖住道:「相公奶奶光降小庵,難道茶也不奉一杯,況且要打中伙,還有三十多里,不要餓壞了人。小庵雖然貧陋,腐飯也盡可充饑,何必如此拘執。」便一面叫和尚把驢兒牽進來喂些草料。只見四五個和尚不管好歹,把轎子驢子一總弄了進來。袁吉見和尚如此慇懃,只得反勸謝氏道:「承師父們一點好心,難以卻他,只得擾了素齋,也好趕路。」謝氏不得已,見姪兒又被他死死留住不放,只得勉強移身,同到大殿後頭一所客堂裡坐定。

  一個小和尚掇出茶來,又擺上許多果品。謝氏對袁吉道:「我們來到這裡,掌鞭的那裡曉得,倘然他一直趕過了,找尋我們不著,豈不急壞了嗎。你還到路口去看看,等他們來同走。」和尚在旁聽見,急忙止住道:「相公且請坐了吃齋,我叫小和尚去侍候便是。」當時吩咐一個行者,叫他到路口候著,問他是趕袁相公牲口的,叫他進來,也吃些飯。那行者聽著吩咐,飛也似的去了。袁吉問道:「上剎有幾位師父?」和尚道:「只有十來個兒。」袁吉道:「這個僻靜去處,飯食從那裡來?」和尚道:「路口有客商過往,抄化些度日。」正說話時,見一個小行者搬出極精的素菜。和尚道:「奶奶請用飯。」說罷,走出去了。謝氏道:「我們快些吃碗飯兒,早早去趕路。」袁吉連忙吃完了飯,又催奶子與丫頭都吃了。小行者端進熱水來,大家洗過手臉。和尚也走來道:「奶奶用完飯了嗎?」袁吉道:「多多在此打攪。」便取出一包銀子遞與和尚道:「須些香金,聊嘗一飯之費。」和尚道:「再不能受,相公留在路上盤纏。」袁吉又道:「師父倒不要算做相酬,竟把來買些香油,在佛前作個福吧!」和尚道:「既如此說,只得受下,決不敢負相公的善念。」袁吉與謝氏便欲起身,和尚道:「裡邊還有隨喜的所在,請奶奶們也進去走走。」袁吉道:「趕路的人,那有心情閒耍。」

  和尚道:「後邊閣上有一尊白衣的觀音,寶簽甚是靈驗。若處心禮拜了,隨你奇災大難,俱逢凶化吉,不可不進去拜。」謝氏聽見這句話,不覺心動,便說道:「且進去求一求籤兒也好。」和尚欣然引導,彎彎曲曲,走過許多寮房,到一個閣上,果有一尊白衣觀音。四個人連忙下拜,口裡喃喃禱告,要討個逢凶化吉的靈驗,那和尚掩著口暗笑,下樓去了。謝氏拜罷起身,看看佛像,轉過廂樓。後邊又是一進樓子,並無佛像,卻有兩三副牀帳,繡帷錦被,鋪排得十分華麗。袁吉道:「和尚倒有這等受用。」謝氏道:「我們不是閒耍的時候,快些去吧。」袁吉道:「正是,也好走路了。」

  一同走出前樓。可煞作怪,那前樓的中門已是關斷,四人著了忙,只得亂敲亂叫,喉嚨都叫破了,那裡有人聽得。謝氏道:「不好了,莫非和尚是歹人,我們落他坑阱?這番四條性命,逃到那裡去!」丫頭與奶子聽見,尿頭都意出來,便扯住了謝氏,號啕大哭。袁吉道:「哭也濟不得事,如今沒奈何,待我拼著性命。在窗子裡爬下去,尋個門路救你。』說罷,脫掉外衣,解拴腰帶子繫在窗楹,兩手緊緊挽定,掛在半中,卟的一跳,果然已到樓下,走過外廂去了。正是:

  方歎罹災甫脫災,誰知災更疊乘來。

  僧佛面目真羅剎,雖有慈門不放開。

  話說謝氏,只道袁吉去尋了出路,就來救他,誰知眼都望穿,連他的影兒也沒有了,三人急得慌亂哭做一團。看官,你道那班和尚是何等樣人?原來是一伙大盜兒,人人有幾分勇力,且學了十八般拳法,隨你二三十大漢,也不夠他一個人發脫,故假意戴著頂僧帽,穿這領袈裟,借佛門做了個容身之地。夜裡都改扮異裝,慣到各路行劫商客錙囊,窩入寺中,窮奢極樂。這日也是謝氏合當有晦,恰恰到這寺裡拜佛。這幾個久不見色的餓鬼,做了幾年孤獨長老,精華直滿到頭頂上來,虧得借手統出脫了些。那時這班強徒看見謝氏,原有八九分姿色,年紀還不甚多,又見有個丫環,人物也俏麗,年紀又小,只奶子有四十多歲,兀自丰韻。一時著了魔,魂也不知掉在那裡,怎肯還放他去,故抵死留住,做出許多慇懃。先把轎子牲口弄了進來,使外面沒了形跡,又假意叫小和尚看掌鞭人,羈縻住了袁吉身子,不放他泄漏。及至騙到觀音閣上,料那袁吉畢竟弄下樓來,要尋出處,預先伏下一個和尚在前邊樓下,見袁吉果然下了樓走出來,就一手兒扯住,直押到另一個靜僻去處關著。

  謝氏三人,見勢頭不好,明知賊禿必來強姦,待要尋死。奶子道:「且看光景,或者算計得個出身之路,再做區處。我們死了不打緊,何人與我申冤。況且相公在獄中,只有小官人這點骨血,承繼宗祧,何忍死而絕後。」說到傷心之處,謝氏便如肝腸寸斷,哭得死而復甦。乃含淚說道:「奶子你怎輕易說個出頭日子。如此銅牆鐵壁,插翅難飛,我三個女人做出什麼事來。倘然禿驢到此強橫,終不然污蔑這身子,做些含羞忍恥的事,玷辱袁氏祖宗不成。莫若早些一死,還留這點名節。」奶子道:「大娘節操我豈不知,只是大娘一死,小官人料難久存,關係實為不淺。」謝氏道:「雖如此說,只恐禿驢來強逼時,就要做個潔身之鬼怎麼能夠。」正說不完,只聽見樓門一響,四五個狠和尚闖將入來,謝氏驚得魂不附體。待想往樓窗裡做個綠珠墮樓的故事,虧得丫頭一把拖定,只是亂哭亂跌,聲聲求死。丫頭放下主母,跪下去連連磕頭,和尚那裡睬他,一個先把丫頭抱在懷中,做了幾個呂字。一個去扶謝氏,替他拭淚。謝氏盡力死掙,猶如嬰兒戲金剛,那裡掙得脫。又一個摟住了奶子,奶子慌得凶了,人極計生,倒立定主意大聲說道:「你們眾師父若要幹好事,須依我一句說話,只在我身上,包管做個長久夫妻。若一味莽獗,目下雖著了手,第二次就不得見師父們的面了。」眾和尚連忙問道:「依你怎麼說才可以長久?」奶子道:「事到如今,料想做不成節婦,就做了節婦,何處圖名。人生在世,那個不要尋些樂趣。我與這丫頭兩個,是不消說了,只大娘意中還執定閨門嬌養的性子,然身已到此,也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太急驟了,未免要尋短見。則師父們費過多少心機,豈不白白裡枉送他的性命,究竟不能享用。依我美計,今日師父們且退,只寬限十日之內,待我千方百計勸他轉來,包你和和順順做個百年偕老。這是我一片真誠,為師父們圖個萬全之策。聽與不聽,也不敢勉強,只恐日後懊悔,想我的說話就遲了。」這幾個和尚聽他一篇議論果然有理,想道總是甕中之鱉,就遲幾日不怕他飛上天去,連忙放了謝氏,都來摟著奶子道:「便依你說,權且耐他十日。今晚只是你與小姐姐兩個輪流陪伴我們吧。」奶子道:「我兩個巴不得先嘗個甜頭,但是主母未得手,怎敢先自偷歡。我若不顧名分,便是自家為私,怎麼勸得他轉。只爭些早晚,少不得都是一路的人,何消性急,反誤了大事。」眾和尚見他一發說得明白,便都住了手道:「也罷,竟依了你,只不要失信。」奶子道:「失信了,但憑你怎麼擺佈我便是。」眾和尚又拿住了他,兩個做了幾個呂宇,方才一哄的下樓去了。謝氏見和尚已去,方流淚問道:「你這番說話是什麼緣故?」奶子道:「豈不聞人極計生,方才不哄他這番說話,我三人早已不能免了。如今且寬這十日,只求告神天,或者有個機會出來,亦未可定。既不然落得多活幾日,預先做個結果,也強似方才受他污辱了。」謝氏與丫頭聽說,俱道好計。有詩為證:

  謾道能揮西日戈,陰桑寸舌乃騰那,

  問誰偕得提撕力,自在遊行出綱羅。

  話說謝氏暗想道:「雖寬這十日之期,終逃不出虎口。只是姪兒好好同來,及害他遭此奇難,生死不得在一處,今不知他埋滅在什麼所在,教我怎生過意得去。」丫頭道:「大娘且不要悲傷,悲傷也是無益。和尚說這白衣大士有靈,倒不如日夜去求他拜他。或者菩薩慈悲,有些顯應也不可知。」謝氏只得依他,與奶子三人日日在觀音面前哭一回,拜一回,又哀哀切切禱告一回,和尚終日送上來的好蔬菜兒,好茶飯兒,也無心去吃,只一心一念,不分晝夜盡著哭拜。一連五六日,眼也哭腫了,淚也哭枯了,腰膝也像折了的一般酸痛,卻無有絲毫靈感。直拜到第九日,依先是個泥塑木雕的,何嘗有什麼報應。謝氏痛苦道:「罷了,總是我這幾個人該有這番劫數,祈求也是枉然。明日料逃不過,我並無別事在心,只有這小官人不忍與他同死。」說到嗚咽之處,哭倒在地,奶子與丫頭急忙扶住,叫喚醒了。謝氏含淚說道:「我只有一條計策,除非將這小官人的裡衣上,寫了年庚月日,並父母的姓名居址,哄這和尚叫他抱去,放在人多的所在,待人撫度了去,倘日後成人,原可歸宗,或者父子還有見面之日,亦未可定。就是撫養的父母匿起蹤跡,不得歸宗,然終久不滅袁氏這點血脈。」丫頭道:「這計策甚善,但和尚如此狠心,怎麼肯依你送到人煙繁盛的去處。萬一將來埋滅死了,可不一發心慘。」奶子道:「此說亦或有之。只是留在此間,也是個死,還是與他領去,或者偶然不下毒手,尚有一線生路,須是做這著的好。」謝氏含著眼淚,把兒子的小衣脫了下來。但苦設有筆硯,尋來尋去,無物可寫,只得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在臂膊上刺下一些血,往淨瓶裡折一枝柳梢權做了筆,悲悲切切寫下兩行血書道:

  袁化鳳年二歲,上年臘月十五日丑時生。父袁之錦,年三十四歲,河南開封府人,係撫院吏書。母謝氏,年三十二歲,同郡人。

  寫畢,仍與兒穿好,恰有個小行者送上茶來,奶子道:「小師父,你去請一位老師父來,有要緊話講哩。」那小行者應了一聲,連忙下去。去不多時,果見前日這個半老的和尚,笑嘻嘻走上樓來,向奶子作個揖道:「連日費你的心,今請我來,想必有些意思了?」奶子道:「我為你費過多少唇舌,用了多少心機,如今意思是有些了。總耐這一晚,到明日自然上手。但有一件,他舊年生個小官人,雖是兩歲,其實末滿一周。今既要順從師父,有這小官人礙手絆腳,啼啼哭哭甚是不便。我攛掇他領了出去,省得今日也是兒子,明日也是骨血,心裡牽牽掛掛,何不斷絕了他這條念頭。」和尚聽了這番說話,喜得心花都開,樓住奶子,口口做了個呂字,便說道:「阿彌陀佛,難得你為我們如此用心,將什麼來報答你。」奶子道:「報是不消報得,只要念他一點苦情,依我說來,將這小官人去坐在人煙稠集之處,待人領去撫養,也是一條生命,切不可將他埋滅,辜負我這一點為人為徹的念頭。」那和尚聽了,合著手說道:「韋馱天尊,我若有壞心,天雷打死。」奶子便向謝氏手中抱過孩子,遞與和尚。可憐那謝氏,就像割去了心肝的一般,哭得大痛無聲,昏暈在地。那和尚也不管他哭死哭活,只見他笑嘻喀抱著孩子下樓去了。奶子心上說不出的苦楚,只抱住了謝氏嗚嗚咽咽的流淚,又不知那和尚的念頭是真是假,心裡好生割捨不下。

  卻說這和尚,雖然狠惡,只因色迷了心,癡癡的感激奶子為他周全,竟不敢負他,悄悄叫香火人,抱到官路上往來人多的去處放著。也是這袁化鳳命裡造化,恰恰遇著個極尊榮不過的官兒領去做乾兒子了。你道是何人?原來就是太監劉瑾,這劉瑾奉朝廷差著,採買皇木,修造內殿,回來卻從這路上經過,隔夜宿在郵亭。先夢見一個小兒搴衣求救,恰好到這所在,遠遠一道紅光,直遺數丈,連忙叫人趕去,果見一個小兒。因想起昨夜之夢,定是吉兆,即叫左右從人,抱過來看了,儼然與夢中所見無二,心裡好生歡喜。又想這一道紅光,定然有些福分。便珍珍重重,好生收拾了回去做過繼兒子不題。

  且說謝氏,是夜悲悲慘慘,思念兒子不置。又想,在觀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並無一點靈應,佛天也不肯救人,因與奶子丫頭商議,明日跟見沒有生路,只得用條汗巾,做個終身結果,免得死受這些狠禿驢的淫污。三人說得痛心,哭在一處,謝氏只哭得半死不活,一些掙扎也沒了,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艨朦朧朧的睡去,見一白衣婦人,提著個筐籃兒向謝氏說道:「你的災星已過,明日切須忍耐,自有機會可圖。」便將手兒向謝氏頂門裡一拍,謝氏大喊一聲,驚跳醒了,頭裡便像磚打的一般疼痛。奶子與丫頭慌忙問他,謝氏說與夢中之事。奶子喜道:「原來菩薩有靈,快去拜謝。」丫頭道:「你也不要拿穩了,從來夢中的事大約相反。前日大娘在下處夢見了佛,倒撞出這樣災難,如今菩薩又來哄人,明日定然不濟。若菩薩果然扶救我們,便該手腳輕健,怎麼反把大娘加這樣痛苦。」奶子被這幾句,就像跌在冷水裡相似,把這一點興頭轉添做十分愁悶。謝氏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佛天那有誑言之理,若不肯信,拜這九晝夜也枉然了。」奶子與丫頭兩個終是疑疑惑惑,勉強陪謝氏走到觀音座前,謝氏忍著疼,拜謝了一回。仍與丫頭奶子三人悲悲悽悽,一夜坐到天亮。正是:

  禍福原先告,休言夢未真。

  纖毫可胥驗,數定豈由人。

  哪知到得天明,謝氏頭裡一發痛的慌了。奶子著實與他撫摩,只是叫疼叫苦,又過了一會,竟似把尖刀在頭裡攪的一般,大喊:「疼死我了!」只翻天攪地痛得個昏迷不醒,小行者正掇上飯來,見謝氏這般光景,問知緣故,慌忙報與和尚。不多時,只見四五個金剛般的禿驢,怒狠狠趕上樓來罵道:「你這起賤人,怎生抬舉你,就寬了你十日,如今已該憑我們取樂了,又是做這些假病來哄誰!」奶子嚇得戰抖抖的說道:「怎敢哄騙師父,我家大娘兩日已是心肯,原打帳今日與師父成親,不知為什麼昨夜忽然頭痛。起初還不打緊,到得今早,一發痛得不省人事,這時節已是死多活少,連氣息也接不來了。」和尚走去一看,只見謝氏頭已發腫,兩隻眼就像紅棗一般,身上寒顫得雞皮相似,再去摸他的手足,比生鐵還冷哩。和尚方知不是詐病,便道:「等他調理幾日也罷,不然去買帖藥來煎與他吃,自然就好。」一頭說,一頭將那奶子拿住在懷裡,先做了個呂字,忍不住火性,那時也不管他三七念一,竟與他強暴了一番,奶子力拒不過,被他穢污了身子,好生氣恨,苦無奈何,不在話下。再說那丫頭亦被幾個禿驢淫辱了一番,輪流作樂,快心適意。有雙掛枝兒單道這丫頭的好處:

  小冤家、做人情,要熬些痛苦。香溫溫、玉軟軟,貼著心窩。祇樹園也有這春風一度。

  甜頭兒嘗著了,下次兒要便夫,只為那色是空花也,怎不許蜜陀僧結個果。

  再說那幾個狠禿驢,真正色中餓鬼,將這奶子丫頭兩個弄得心滿意足,歡喜無限,忽見一個赤膊和尚,滿頭是汗跑上樓來大呼大叫道:「你們眾人不要單顧了女色,有一宗大財香到了,快些同去取了來受用哩。」四五個和尚聽說,連忙都穿衣不迭,喝噪一聲,隨著那個和尚下樓去了。可煞作怪,那謝氏的頭痛忽然痊可,兩隻眼登時便不腫痛,手足也和暖了,慌忙起身,見了丫頭與奶子弄得這般狼藉,著實悲傷。又自幸虧這頭疼,不曾遭他污辱,越顯得觀音大士的靈感所致。只得反替他兩個收拾淨了身子,教他穿起衣服。正在那裡論談些說話,只見那小和尚送上茶來說道:「奶奶們今日被我師父輪流取樂過了,好快活哩。如今幸得這幾個師父都出去了,單單是我一個在家,暫時乘這空隙,也求奶奶們方便,與我受用受用。」奶子聽了這幾句話,連忙上前問道:「你師父們都到那裡去了?」小和尚道:「實不瞞你,方才打聽得有起陝西客人,在京裡賣了絨貨面回來,帶著准萬銀子,打從這裡過去,料他今晚宿在前邊集上,所以眾師父們各人帶了些軍器,到這遠近守候,劫他東西去了。只因我沒有氣力,留來看守家裡,故此放心大膽,也來求賜一樂。」奶子笑道:「且消停,自然有你的分。只不知眾師父幾時回來?」小和尚道:「大約等眾商人五更頭起了身去,跟他一二十里才好下手,明日早上,方可到家。」奶子道:「可憐我那位大官人,不知師父將他怎麼樣了?」小和尚道:「你放心,好好的關在一個所在。」奶子道:「總是師父不在家,你可領我們三個去見一面兒,今晚在憑你一個像意。」小和尚道:「使不得,方才師父吩咐的,教我不許開這樓門,怎好反領你去胡走。」奶子道:「既然師父吩咐不許開這樓門,你為甚擅開進來淫我。若大家通情,不但這一次,原可常常與你相通。倘畢竟不肯,你須不合來強姦師父的所愛,大家吵個不清靜吧!」誰知那小鬼頭欲心已動,恐怕不得到手,忙陪笑道:「去便同你去,只是師父面前說不得的呢。」三人齊說道:「承你好心,難道倒敢泄漏,累你惹氣不成。」奶子故意攙定他手兒,扭扭捏捏的把個小和尚魂都勾了他來,一同著轉彎抹角走到個極僻的所在。小和尚道:「這裡是了。」便在身邊取出鑰匙進去,有詩為證:

  欲竊春心骨便輕,不通情處略通情。

  直教色現空花相,悔與蛾眉辨志誠。

  你道這幾個狠心賊禿,既要淫占這三個婦人,為何不害那袁吉,反去養癰為患呢?誰知前日跳下樓來,被個和尚扯出去時,原打帳非刀即繩,要送他往西天的了。只因那半老的和尚,忽然發出個菩薩心腸,憐其無辜,饒他善終,便叫關在這房裡,斷了飲食,把他做個夷齊之餓。到三日後,便覺有些難過。但一室之中,尋來覓去,除了牆垣桌椅之外別無可啖之物,到五日後,肚腸也險些攪斷了。誰知天道好生,命不該絕,卻偶然看到個牆隙裡有塊非磚非土的東西。袁吉勉強移兩張桌子,接架起來,頭暈了七八次,方才爬得上去,竟把這東西往地下一推。跌了兩半,連忙下來仔細看時,你道是什麼東西?原來是極大的面曲。袁吉大喜,終日把他當個井上之李,幸得不死。眾和尚只道他早已做了餓鬼。誰知倒變了個曲生在此。就是小和尚也道他決然死了,誰知同謝氏三人人去,只見那袁吉呆呆坐著歎氣,反吃一驚。奶子恐謝氏做出本相,忙捏了一把,自己先上前說道:「大官人,你在此不要愁悶,我們三個虧眾師父們相愛,倒也快活過日子了。恐怕你牽掛,故此特煩小師父領來對你說聲。」

  袁吉聽見這話,只睜著兩跟,敢怒而不敢說,謝氏苦在心頭,覺得奶子有計,那敢哭出淚來。奶子背地裡向丫頭做個手勢,叫他假意與小和尚調戲,丫頭會意,悄然一把兒將小和尚扯到旁邊,用手勾住了頸。小和尚被這一迷,渾身骨節也酥了,兩人口對口,先做了個呂字,引得小和尚春心搖蕩,迷得要死,那裡還有心去防閒別的,早被奶子乘個空兒,悄悄向袁吉打了個耳插子。袁吉會意了,奶子轉與小和尚打諢道:「你們兩個耍得這般快活,我倒替你做個撮合山,就在這裡弄一回。」便掇條板凳,叫小和尚仰臥著,做個倒澆,那小和尚只道當真,便脫下褲子,果然直僵僵躺在凳上,奶子一把扯那丫頭,壓住了他身子,逕自走到頭邊,解條汗巾,把他兜胸的縛住在凳上,袁吉也解下拴帶,從背後把他兩隻腳也緊緊捆著,忙叫丫頭走開,又是攔腰一束。謝氏也解自己的汗巾,把他手也縛了。那小和尚起初還道把他作耍,憑他縛手縛腳,不在心上,後來見丫頭走開,越發縛得狠了,有些著忙,盡力的亂掙,那裡動得一動,只得喊道:「你們四個人,綁著我做甚勾當?」奶子笑道:「我們要奉別了。」忙忙同謝氏與袁吉丫頭四人走了出去。小和尚眼睜睜看他逃走,急得眼淚直流,著實號叫,那裡留得他住。袁吉如飛去卷了些鋪陳,又趕到和尚房裡尋了一根棍兒護身,四人匆匆出門,才走到大殿上,便有個香火人攔住道:「你們走那裡去?」袁吉吃了一驚,想到:這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便劈頭一棍,把香火人打到在地,慌忙去門,到了大路。

  四個人商議道:「這些賊禿去打劫陝客,想他只在前面,若回河南必然撞見,便都是死。就撞不著,也要追來,怎麼好?」袁吉想一想道:「我的丈人江惠甫,在山東青州府做客,總是身邊盤費不敷,莫若且往山東。前去十里之地,就是一條分路,僱些腳力曉夜趕到青州,借置盤纏,再作歸計。便兜遠了幾日路,也說不得了。」三人俱說有理,都沒命地狠跑。到得分路所在,謝氏一步也走不動了。丫頭與奶子虧得腳大些,倒還不在心上,袁吉著忙道:「此處正在危急之際,並無歇息的所在,又沒處僱轎,怎生是好。」便將鋪陳解開,分做兩包,叫丫頭與奶子兩個背著,自己馱了謝氏,一步一跌,又拼命走了十四五里,方到一個集上。大家都走倦了,忙到店中,吃了些飯,僱下牲口轎子。見天色尚早,隨又起身,行了二十餘里,方才天黑,投下宿店。守到半夜,便催店家煮飯吃了,搭著幫兒早走。走到天亮,已是五十多里,日日如此狠趕,不多數日,到了青州。打發腳價,尋間空房寓下。第二日,袁吉去問丈人消息,未知可能尋覓著江惠甫否,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痛遭漂沒 貧家婦看盡炎涼 驚散婚姻 御史合尚存風烈

  詩曰:

  世事更遷是與非,山川滿目淚沾衣。

  共推富厚光陰美,誰問單寒志氣肥。

  半郭半村談徹底,一賓一主醉忘機。

  從今不管炎涼態,何羨金門天使威。

  話表袁吉,次日來到各家行戶裡,尋問了一日。及至末後,方才有個行家說道:「江相公曾在此住了半年,為因近日河南那邊黃河衝決,省城裡人家都已漂沒,不知家裡人口死活,特地趕回家去了。」袁吉聽說,大吃一驚,又問道:「江相公回去幾日了?」行家道:「才去得四五日。」袁吉得了這信,含著眼淚回來,謝氏問道:「尋著了嗎?」袁吉便說出這個緣故。謝氏三人,呆了半響道:「我家田地賣盡,只有這所房子,並傢伙什物,還可棲身,不想遭此異變,人情勢利,又無親族扶持,怎生活命。」袁吉道:「我妻子在家,婦人們自不會跑走,諒必淹死。」也撲簌簌掉下淚來。謝氏道:「這裡舉目無親,還該回去。只是盤纏欠缺,如何是好。」袁吉放不下妻子,也欲回家。便道:「除非嬸娘將衣衫簪餌賣掉幾件做了路費,回家再處。」謝氏道:「正是,患難中留這些東西何用。」便盡情傾倒出來,與袁吉持到鋪中,賣了銀子,連忙又收拾起身。兩程並做一程,飛的般趕到河南。進了開封府,果然荒涼得可憐。但見:

  寒煙慘淡,宿霧迷離。驚看地翳莓苔,愁見城埋沙土。逝水則屍橫蔓草,隨波而柩湧荒丘。狐奔鹿走,中原地已成墟﹔鼠竄鶯遷,澤國天教失眾。廬舍千家盡絕,牆垣萬室傾圯。地廣人稀,想見鯨鯢跋浪﹔煙寒灶冷,應嗟魚鱉同群。家多菜色之人,溝壑疲癃可憫﹔野盡劫遺之鬼,空山磷火堪悲。陰翳勝而日色無光,萍荇還浮暮雨﹔林木摧而波痕宛在,黍禾盡委秋風。傷心賊寇盈途,滿眼流移載道。子痛母亡,夫悲婦死,家家淚血啼紅﹔父埋兒骨,兄掩弟骸,處處遊魂化碧。夜月只聞猿鶴唳,秋風惟聽杜鵑啼。

  話說袁吉,同謝氏四人進了城來,只見屍橫遍道,人煙落落,房屋傾倒,木石縱橫,好不傷心慘目,尋到自家居址,只剩一片荒場。就有些傾圯木植,見是無主之物,也被流民搶散了,謝氏好不悲傷。走到袁吉住處,幸虧這間房子竟不曾倒,單是妻子已隨波逐流去了,袁吉一時無奈,只得去尋看了丈人,大家說些前後苔楚,悲悲咽咽,做了妻子羹飯,哭了一場。次日,謝氏向袁吉道:「我一路行來,看見人家房子,也有重新蓋造的,也有將就結成草房的,都還可以安身。獨有我家片瓦不存,又無男子,苦楚異常,我想袁氏,還有幾房富族。我謝氏,亦有兩家殷實的親房,此時房屋料必復整,煩你各家去說聲,不拘一二椽,借我權棲幾月,待你叔子回來,尋房搬住,日用也一總補還。」袁吉依著嬸娘吩咐,去了一日才回。謝氏問他如何光景,袁吉道:「都不相干,如今的人,勢利異常,見我們落難,恐怕纏擾他,也有閉門不納只推出去的,也有說自身也顧不來的,也有說平日沒有報奉他,今日也不認親的。都是一概回絕。」

  謝氏聽著一番言語,一時痛哭起來道:「炎涼人面,一至於此。」袁吉道:「嬸娘哭也沒干,我房子雖然窄隘,幸而尚存,嬸娘且安心住下。至於日用,我問丈人借幾兩銀子,做些小生意兒,將就度過去,等叔父消息便了。」謝氏十分感激。從此以後,虧了姪兒照顧,得以安身。只日日記掛丈夫,不知吉凶若何,心裡憂憂悽悽,好生痛念不題。

  且說袁七襄坐在獄中,因欽案重大,不能即結,准准禁了半年。審過一二十次,方才辨得明白。原來舊案事情,雖干連四五十人,內中只有十來個是經手作弊的,同入了罪,其餘無辜官役,盡皆釋放。袁七襄等隨具一張辯呈,詳開本役於舊案內,已經審豁,並無犯法情由,合咨吏部,准復考選等情。三法司據此,就出一角咨文,申明白了吏部,隨掛諭牌,定期考職。袁七襄考了上等,候授八品經歷,只得在京聽選。但他雖得了職,心裡只想念妻子:「既同袁吉上京,不知為甚不見他蹤跡,又不曾幹得甚事,難道有個回去的理?想必馮家留著,也不可知。我正欲與他商議兒子行聘的事,前日他有公務,不便謁見。今城工已畢,自然知我在京,不免去看看他,一則問妻子消息,二則談談親事。」便寫了一個名帖,袖到馮家寓所。誰知馮國士因督工有勞,恰如這日報升了員外,門上好不興頭,管門的見袁七襄懷刺而來,那個肯替他傳遞。袁七襄道:「我與你家老爺是親戚,不要留難。」管門的道:「吾家老爺最惱的是親戚,常說平日沒人睬我,今日做了官,也不睬人。怎好輕易去觸他的怒。」

  袁七襄道:「老爺和我極親密的,不比那別樣的親戚,決然不責備你。」管門的道:「老爺何等尊榮,你不見往來的都是官府。你這等模樣,還是不進去倒好。」袁七襄聽了這話,怒從心起,將管門人劈嘴一拳,大罵道:「奴才,你逞家主的威風,可以彈壓得我嗎?皇帝也有草鞋親,你家主做了官,便沒有親戚在眼裡。」正喧嚷不了,只聽得裡面一聲雲板,馮國士送客出來,見袁七襄發急,也覺跼蹐。忙送那人出門,便一手挽定袁七襄,故意將管門的罵道:「狗才,袁爺到來,稟也不稟一聲,倒這樣放肆。」因命道:「每人打二十板。」因笑對袁七襄道:「小弟公務羈身,竟不知吾翁遭此一番折挫。無由效勞,有罪之極。」袁七襄道:「只因小弟命運顛連,幾致牽累。得有今日,可謂萬幸了。」兩人同進內堂,尤寡悔也過來相見,談些冷淡話兒,馮國士便叫治飯。不一時,杯盤羅列,三人坐飲。袁七襄道:「小弟特有一事相問。前日初下獄時,聞賤內同舍姪到京,以後便沒了影響,不知曾到親翁這邊來,或是逕回去了?」馮國士道:「當日小弟督工時,曾傳個報帖進來,已知尊嫂在此,連忙著人迎候,不知法司衙門怎生訪著了,道是營賄罪案,即行驅逐出境,故愚夫婦竟不曾見得一面。前日河南水淹了,內弟尤寡悔回去看看,才曉得尊嫂已到家裡,內弟來京,還不滿數日哩。」袁七襄大驚道:「河南水決,小弟影也不聞,原來尤兄曾去了來,不知家下怎樣?在那裡?」尤寡悔道:「尊居漂得片瓦無存,老嫂沒處投奔,權住在令姪家裡。田地都賣做京中使用,如今飯也沒得吃哩。」袁七襄驚哭道:「我家怎弄到這個田地。奈何,奈何!」尤寡悔道:「還有一樁極可笑的事,老嫂在京中回去,路上不知遇了什麼大難,直從山東轉到家裡,把個週歲的令郎都棄掉了。如今日日在那裡哭著。」袁七襄聽說這話,魂都嚇散,含著兩眼淚道:「怎麼天絕我袁氏,如此慘酷。只是尤兄可曾問他,路間為著甚事,到此地位?」尤寡悔道:「小弟也問了幾次,老嫂只含含糊糊的說不出口,想必在體面上不好看相的事了。」袁七襄見他說話尖酸,便不好再問,又因兒子散失,難以言及親事,便欲起身。被馮國士拖住了,又吃上一回酒,方才別去。詩云:

  半年拴梏已浮家,婦子情深各一涯。

  忽感滄桑隨世態,一般人面便爭差。

  且表袁七襄,次日便欲拋棄前程,急趕回家一看。幾個同事的勸道:「我等為此微職,直從險難裡逃過命來,方得到手。兄若錯此機會,不候了缺,難道下次再來補選不成。令郎雖失,已有半載,就要尋訪,也不在乎這幾日。倘尋不著,豈不兩頭脫空。何不且耐心兒守了個地方,慢慢找尋也不遲。」袁七襄只因眾朋友苦苦挽留,不知不覺,又住了四五個月,才授了貴州鎮遠衛經歷,好生氣苦道:「總是命窮的人,一個小小前程,弄到萬里之地,如何去得。」便忙忙收拾出京,又到馮國士寓所作別。走到門上,只見層層結綵,裡面好生熱鬧。袁七襄看見,心上想道:「今日馮家這個光景,不知何故?」便頓住了腳,問管門的道:「今日結綵,想是你家老爺報升了嗎?」管門的道:「不相干,今日是為小姐受聘。」袁七襄聽了這話,陡吃一驚道:「老爺有第二位小姐嗎?」門管人道:『沒有,止得這三歲的一位女兒。」袁七襄又問道:「今日受聘的是那一家?」管門人道:「是王御史老爺的公子。」袁七襄聽了,不覺勃然大怒起來,也不叫人通報,大踏步闖入內堂。恰好馮國士與尤寡悔兩個,攙著手正走出來,劈面遇著,連忙縮腳,早被袁七襄叫住,只一個臉兒血噴也似的,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心頭跳個不住。

  袁七襄執定手道:「小弟特為今日這事,來與與親翁討個決裂。當日交際往還,乃親翁與令舅相約賜顧,再三見招,非小弟無恥要趨承富貴。至於指腹聯姻,亦出令舅與親翁雅意,必欲訂盟,亦非小弟希圖作扳,強求允諾。然言婚之始,親翁惟恐小弟變更為虐。今雖貴賤相形,不爭親翁體面,亦是時與命之使然,非小弟不肖,甘落人後。親翁榮行時,亦曾以此相告,然語言誠厚,小弟意謂必無游移。豈料今日,盟言未冷,忽而改諾。雖勢利可羨,而倫理更不可滅,願親翁踐言信行,勿為小人所惑,足見始終親誼。」

  馮國士道:「小弟初無此心,只因令郎棄失,小女難以虛懸,故為是舉。吾翁這番說話,也覺太浮泛了。且去尋還我的女婿,再來說話也不遲。」袁七襄道:「小兒雖棄,或有相會之日,未必此時便死。況令愛尚在襁褓,又非摽梅過期,怎便不待幾年,看小兒消息。就不能待,也該與小弟有個決絕,才可更張。乃絕不相聞,另撥要路,可惜親翁止此一女,滿胡群貴不能盡屬門楣。親翁方將治國,反不能齊家,悖理極矣,怎說小弟浮泛。」馮國士終是讀書人,見袁七襄幾句急話,自覺面慚,無可回答。尤寡悔便接口道:「當初指腹聯姻,親翁便該做個憑據,今日好執了向他講理。豈有不費寸紅杯酒,便想人家女兒做媳婦。親翁先自算了失著,如今也難好責備於人,大家做個口說無憑便了。」袁七襄怒道:「令姊丈富貴,認不得人,小弟與兄交誼,且不必說。但指腹一事,當初侃侃正言道,日後有貴賤更心,貧富易轍,當持公論。今日正是公論所在,吾兄不持正言,反引為非禮,此速禍之道,未為善謀。吾兄不過挨身勢利,便忘本來面目,豈不可恥。」尤寡悔被他說出根底,滿臉羞慚,反出惡語道:「老嫂以血抱之子,拋棄遠方。今吾翁遠宦黔陽,地北天南,如何還可相會,縱使今日令郎現在,舍甥女閨門淑秀,難道帶往貴州去好,還是也借住在令姪家好?」

  袁七襄見說話盡情刻毒,更怒道:「縱然今日窮死,便到海角天涯,隨夫貴賤,也說不得。況天道無常,焉知小弟終身困窮,兒子便不見面。令親就保得一生富貴嗎?」正喧噪時,王御史家聘盒已到,擺入中堂。袁七襄見了,氣得面如土色,怒跳如雷,大聲喝罵道:「你道做御史,就不怕王法。馮老爺當初與我指腹聯姻,小姐已為袁門之婦,今日思量賴婚,你家就奪人所聘,大家講講理去。」一頭說,一頭便把那些茶禮聘物,盡情打翻在地下,怒忿忿出門去了。王御史家眾人,興興頭頭一場喜事,被這番打鬧,無趣之極。一個個抱頭驚竄,慌忙去報與家主了。馮國士與尤寡悔又羞又惱,兩人互相埋怨,又恐觸了王御史之怒,搜求此事,未免有許多不便,反驚驚恐恐,捏著兩把冷汗。有詩為證:

  郎官熱面總炎寒,御史霜威壯鐵冠。

  不是姻緣偏費手,算來無地可容奸。

  看官,你道馮國士既要把女兒另許人家,怎麼不待袁七襄去貴州做官之後,方才受聘,使他影響不知。何若偏在這幾日,恰好被他撞見?只因勢利的念頭太重,起初做鄉蠻時,巴不得要結交撫院吏書,擋些風水﹔今日中過進士,做到部屬,眼界便高,覺向來借其勢力者,反在門風之下。又要想扳圖個高似我一倍的,可以庇護前程。故撇卻了這吏員經歷,又去趨奉那極風光的侍御。原來王御史有個五歲的公子,也是尤寡悔要湊姐夫的趣,便將甥女許他,偏生一卜就成。馮國士也巴不得有個御史親家,那有不允的理。誰知允便允了,王御史卻又是個性急主兒,就送了行聘日子,馮國士只道袁七襄沒有出監之日,故此放膽而行,誰知忽然辯釋,在京候考,馮國士覺道有些礙手,只得生發個話頭,向王御史家回復了。三四個月,料他授了職,自然就去。又誰知袁七襄的遭際偏生有許多遲滯,王御史耐過幾月,仍揀日期,促他納聘。馮國士因曉得王御史秉性剛急,不論同年鄉里,片言不合,就耍傾人,朝中大小官員,畏之如虎,那敢再過時日,觸他的怒。又因袁七襄許久不來,只得圖個眼前僥倖。誰道偏不湊巧,恰好這一日反來撞破。眾人討這一場掃興,慌忙報與王御史。王御史正喜孜孜的望著回聘進門,三親六眷,齊集滿堂,誰知做這一番變局,各各敗興而走,王御史好生沒趣,怒得火星直冒道:「馮楨這烏龜,在朝明裡坐官,不知禮法,將個女兒哄騙多少人家。我今若不指參,明是我奪人婚配了。」如飛就上一疏道:

  奏為一女二婚,倫法湮喪,仰祈宸鑒,嚴懲無恥劣員,以端風化事:切惟婚姻人道之始,聘問終身所先。一言之諾,生死不渝,勿容朝張暮李,任意更遷,以一女連婚二姓者也。如工部員外郎馮楨,位側朝臣,身任名教,乃貪昧無恥,溺心勢利。以三齡幼女,始與袁之錦訂指腹之盟,今楨以顯而榮計賴婚,托奸尤寡悔等,欺蒙巧飾,復詐臣子為配。臣以直心用法,何由察其隱私,況地遠時移,無從查訊。且臣與錦,素不謀面,孰先知情,便合赴司呈首,乃不究正於言合之時,獨肆暴於聘問之日。國家法紀之地,悔辱何堪。袁之錦有無指腹之情,合聽部臣議奪。至馮楨蔑理亂倫,一諾再諾,以致爭端竟起,大理爭張。使一縉紳倡之於前,眾小民效之於後,人人將趨富貴,孰甘貧賤為婚,必將婦棄其夫,夫棄其婦,倫紀紊淆,風俗敗壞,何所抵止。皇上端本澄源之治,四海同風。若臣僚可變先王之禮,小民何知天子之尊。朝廷三尺具在,所不能為馮楨宥也。相應據實指參,伏乞睿鑒,敕部究擬施行。

  聖旨批下,該部核擬具奏。即喚袁七襄質審。只因指腹沒有憑據,被馮國士錚錚圖賴。幸得部臣以御史特奏的事,不便徇情,只得將馮國士降了三級,調任廣東肇慶府陽江縣知縣。袁七襄審結之後,因記憶兒子,連忙收拾起身,趕到開封府。果然被災之後,居址已屬荒場,好不傷感。尋到姪兒家裡,見了妻子的面,抱頭大哭,因問道:「我聞你在京中回來時,路上為著何事把兒子拋棄?」謝氏提起這節,便傷心痛哭,因把前後遭遇的事,悲悲切切,述了一遍。袁七襄捶胸跌腳,又大哭道:「不想你為我受此狼狽,但兒子果然被人領去還好,倘被和尚弄死,這口冤氣何時得雪。」便也將馮國士賴婚,重許王御史後來被參降職的話說了。謝氏大驚道:「原來他如此勢利,見我家落泊,就把婚賴了。虧這王御史,也替你出口氣兒。」袁七襄道:「孩兒死活不知,婚姻的事且丟在一邊,只如今我到貴州赴任好,還是往上尋兒子好。」謝氏道:「兒子豈不該尋,但要去尋時,路上必需盤纏,家中又要日用,今田地房產蕩廢無存,只有衙門頂首,還值四五百金,勢不得不將他轉售。除此之外,並無別項可想。若將這銀子做安家路費,不勾用完,那時骨肉如水,毫無移貸,我夫婦二人,還是餓死,還是求討。況兒子若死,尋也無益。倘人家撫養,又那裡尋處。依我從長算計,還是將頂首賣來,做了貴州路費,我夫婦挈家到任,賴此微祿,還可苟延。況你我都在中年,可以再圖生育。萬一搏得升轉,則馮家聲勢與你也勝不遠了。」袁七襄道:「汝言雖是,伹父子天性之親,何忍棄而弗顧。」謝氏想道:「除非頂首賣得銀子,只勾了盤纏。倘餘得百金,姪兒誠實忠厚,與他做本錢,上京買賣,留心訪問孩兒,路頭反覺熟悉。你又不費了前程,可不是兩全之道嗎?」袁七襄喜道:「此說甚好。」連忙將吏缺出了經帳,托人尋售。

  不多幾日,果然尋個富翁買了。便將一百兩銀子,付與袁吉道:「我本該挈你同去,只是我止得一子,難以割捨,煩你將這本錢,上京做做經紀,往返之間,用心訪尋兄弟的消息。倘然尋著,可即領歸,以續袁氏之胤。就不能送來,倘有客商往還,也寄個信兒報我,使我安心。我夫婦只為貧窮所累,小小微員,遠涉萬里之險,料不能復歸故鄉。衣食生死,都靠這個前程結局了。」說到苦處,夫婦都掉下淚來。袁吉道:「兄弟手足至情,本該出力找尋。況蒙叔嬸見托,豈敢憚勞不往。叔嬸放心前去,若得升遷近地,宦況便不寂寞。姪兒拚此身力,尋見兄弟之面,自然附信相聞。」袁七襄當日備下一席酒,與姪兒分別道:「今日同你一酌,不知此生可能復會。我心中沒甚牽掛,那馮家負心賴婚,只因你兄弟沒有消息,以致更變。倘尋見之日,看他怎生光景。至於分離拆散,實係淫禿所害,其冤未雪,汝當留意報復,不可忘之。」

  袁吉道:「妖僧極惡窮凶,若能剿除,不但雪自己之冤,兼可除一大害,但恐當初我等走漏,他必然懼慮,此時料已別圖營窟,未必在於故處了。馮家雖然賴婚,已被王御史參劾降職,可以稍釋其忿。然彼自作之慽,我家原未曾與他結難,且看他小姐長成,志向何如?倘不像父親勢利,便得重諧夙好,亦未可知。」當夜別罷,次早袁七襄原喚了兩房舊僕,同去到任。與妻子,奶姆,丫頭,共七八個人,一同發裝長行。袁吉直送到三四百里路,方才回轉。又過了幾日,也帶著銀子,上京做生意去了。要知後來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辭婚媾貞女事空王 治強梁窮員遏天子

  詩曰:

  堪嗟世事總歸空,眼底滄桑事不同。

  綠水青山埋豔婦,丹楓黃土葬英雄。

  三分氣在爭榮辱,一雙腳直任西東。

  閻浮空作千年計,盡屬南柯一夢中。

  這一首律詩,專寫那世人,趨時奉勢,凌賤欺貧,但顧目前,不料其後。況人生一世,百年瞬息,智愚奸直,作為諸事,全同夢幻,忠直者流芳百世,奸邪者遺臭萬年。且世事滄桑,貧富無根,只有那綠水長流,青山不改。一生作事,真同石火電光﹔百歲辱榮,無異浮雲泡影。守道者到底安益,妄為者終受災迍。依吾看來,還須洗心革面,迅為吉人,天必佑之,人必敬之也。古人有四句言詞道得好: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善惡報應,在前在後。

  卻說馮國士,被王御史參壞,降了外職,心裡好不氣恨,只埋怨尤寡悔與妻子,替他幹這掣肘的事。又懊悔自家沒有主意,錯聽了他,大家討了好些寡氣,又免不得束裝出京。這些同年僚屬,見馮國士被劾調任之官,恐怕王御史見怪,一個也不來贐行。馮國士淒淒涼涼,敗興離京,因臉上沒有意思,不好回家,就一逕往廣東赴任。到得陽江縣,誰知又是荒瘠之地,糧虛民悍,十分難治。勉強做了三年,指望升轉,那知錢糧遞年挪垫,再不得清。撫院具疏題留,反將新舊積欠,責成馮國士在任料理。馮國士推不脫的受累,只好耐心催徵,是時女兒已是長成七歲,卻天性聰慧,不類凡類,從小便會識字,女紅針指,事事皆能。父親叫他讀書,不上兩年,便能出對寫字。那指腹為婚的話,父母雖不曾與他說知,他心裡靈敏,當初父親被王御史參劾的情由,已略略有些知覺,及盤問奶娘嬸女,都不肯說。又過了兩年,馮國士欲在任所覓配,小姐便不肯道:「孩兒年紀尚幼,爹爹未必在此久任,將來尚要遷擢,且到家裡再處。」父母那裡肯依他性兒,只終日央媒作伐,今日也是議親,明日也是擇配。

  小姐一日忽想道:「我若幼時果有割襟指腹的事,便當終身無二。古云『一馬一鞍』,雖貴賤死生,斷無改易之理。爹爹常說,為我被王御史參壞,其言可疑。我想,小兒女家,有何事可以壞得父親名節?除非嫌貧棄舊,變亂婚姻。或者臺臣因此參劾,亦未可知。若是為此情由,疏內自然說及,況歷年京報,父親都集在一處,未曾散失。今不免去撿來一看,便知就裡。」這日,乘父親坐檯比較,悄然走到書房中來,把報箱開了,挨著年次尋去。偶然看到一冊,劈頭就是監察御史王一本,為一女二婚倫法湮喪等事。小姐見有些古怪,便從頭至尾細細看完。卻正是王御史參他父親的原疏,不覺大喜道:「原來果有此情,我父母恁般勢利。那袁之錦不知何等人家,此時怎又不來講起。我既得了這個蹤跡,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便索立定主意,做個貞烈女子,不去隨波逐流便了。」因將這疏稿扯了下來,藏入袖中,把箱兒仍舊關好。有詩云:

  多情戀生只烏衣,王謝堂前歲歲歸。

  縱使朱梁凋廢盡,春風猶繞舊巢飛。

  且表馮國士,一心要扳個貴家女婿,無論鄉紳現任,各處遣媒送貼。女兒聞知,向父親求告道:「孩兒性潔好靜,不喜塵俗,且福薄命寒,自知壽夭,爹爹幸勿為孩兒求配,以致陷於凡欲。但願半椽事佛,習靜焚修,以種來生福果。不知爹娘意下如何?」馮國士道:「我止生你一人,別無子女,正欲聯姻貴族,借以娛老,怎說個出家兩字,使我膝下無人。」小姐道:「非是孩兒敢離父母,但一子出家,九族昇天。孩兒實欲苦修德行,以報無極深恩。且自懺塵愆,免得墮落惡道。孩兒志願已決,爹媽幸勿相強。」尤氏聽了,不覺便怒道:「小小女兒,不遵父母教訓。千金小姐不做,反要修行出家,豈是我們官宦人家做的,滿望招個做官女婿,使吾為父母者也享半子之榮。難道任你主張,父親的體統也不顧了。」小姐道:「我預料爹媽自然不肯,今後也不敢再來稟告,只索自行其志便了。」說罷哭進房中去了。尤氏雖然責備了他幾句,終是愛女,恐怕他氣壞了,隔了一會,便叫丫頭去與他解悶。丫頭走到房前,門已閉著。叫了幾聲,並不答應,便往空隙裡一瞧,只見小姐將幅白綾兒,縊死在牀上。嚇得魂飛天外,連忙一步一蹷的報與主母。馮國士夫婦聽了,驚得一身冷汗,如飛趕到房中,看見果然縊死,放聲大哭。馮國士慌忙解下汗巾,摸他心口尚溫,叫丫頭澆些薑湯,灌了幾口,便微微有些氣息。丫頭替他週身運動了一回,方才醒轉,夫婦大喜。將些好話安慰上幾句,著丫頭好生勸他調養。馮國士夫妻兩個只道勸住了女兒,已可安心,誰知小姐只等丫頭走開,仍舊做這把戲,惹得丫頭驚報不迭,父母忙來解救。一連五六次,弄得日夜驚驚惶惶,舉家不得安逸。尤氏沒法,只得與丈夫商議道:「女兒立志如此,料已強他不得,倘然做出三長兩短,我與你眼前更有何人。不如尋個清淨尼庵,等他權住一兩年,雖然不是體統,還強似看他自盡,只不容他落髮便了。」馮國士也沒奈何,只得任他主張。尤氏悄然叫家人,到外頭尋了一個永福庵,極是幽閒清淨,住持老尼叫做潔慧。尤氏親去到庵中燒了香,與潔慧說知此事,潔慧大喜道:「難得小姐有此善心。老尼自然小心伏侍,奶奶再不必掛懷。」尤氏回去,與丈夫說明,擇了吉日,送至庵中,撥兩個丫頭,一個奶娘,隨去伏侍小姐,不在話下。從此把那求婚的事,只得丟在一邊,絕不去提起了。

  那馮小姐自到永福庵中,便除葷戒酒,終日潛心梵典,並不想念家庭。光陰撚指,不覺住了三個年頭,已長成十二歲了。馮國士在任已有八年,指望俸滿即遷,誰知歷年荒欠,錢糧催徵莫楚,撫按不肯保薦,因此尚未得升。獨是袁七襄,在貴州鎮遠衛做了三年經歷,恰當弘治駕朋,正德嗣位,內外大小官員,恩詔加級,就升了福建布政司都事。在任三載,大有政聲。俸滿之後,又轉了江南揚州府通判。雖然官運甚佳,但夫婦終日想兒子,不知存亡消息。袁吉又無音信相通,料是尚未尋著。故只憂憂悶悶,再不開懷。

  一日,巡役報進衛來,說有南來進京朝覲的藩王,帶著許多兵馬,到在馬頭上了。袁七襄聽說,如飛出堂,便令各役打轎,就去出城迎候。才到半路,忽見街上聚著許多人,打鬧在一塊。袁七襄便問什麼事情,內中一人跪下稟道:「小人在這地方上居住,開個綢鋪,忽有往北的藩王兵馬,上岸打搶東西,到小人店裡取了綢紗八十餘疋。實實本錢,也有百金,他止與小人二十兩銀子。眾人不服,都與他爭鬧,反把小人店裡打得齏粉。幸遇老爺經過,求老爺救小人的窮命,萬代公侯。」袁七襄道:「這兵丁可在?」那人道:「現在小人家裡。」袁七襄聽了,便下了轎,親自走入店中。

  果然櫥櫃什物盡皆毀爛,見五個兵丁,把店內綢疋,盡數疊了一包,掮著要走。袁七襄看見,便喚從人拿獲。眾人一齊上前,都把繩子扣住,一個也不曾走脫。兵丁便罵道:「我們是千歲爺手下的人,你這通判多大的本領,敢來拿我。若千歲爺曉得了,把你那瘟官活不成哩。」袁七襄怒道:「你們這班奴才,借了千歲爺的名色,在禁城裡強搶東西,肆無忌憚。豈不聞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清平世界,難道沒有王法,就是千歲爺,怕不是朝廷的臣子嗎。」喝叫手下,一面去抬頂號的大枷伺候,一面叫都捆綁起來,每人重敲五十。眾人聽了,都面面廝覷,不敢動手。袁七襄罵道:「奴才,敢不服使令!就打出事來,有本廳在此,難道要你衙役認罪嗎。若那個違拗的,先打三十板。」眾人沒奈何,只得逐個捆縛起來,綢鋪裡也合了十來個人,一齊跪下稟道:「蒙老爺把兵丁王法,實是為民。但恐觸了千歲爺之怒,則小人們都是個死,老爺一片好意,反連累小人了。老爺只消把他原物歸還小人,便感戴不盡了。這幾個兵丁,還求饒放,免得貽禍,是老爺十二分的恩庇了。」袁七襄道:「朝廷立法,務在必行,正欲使強梁知法之可畏,後人不敢為惡。從來化強戢暴,威愛並施,難以偏廢。凡可安百姓而靖地方者,本廳志願力行,不怕利害。倘千歲爺有怒,罪歸於我,不關你眾百姓事。」轉叫手下著實打,皂隸略打輕了,就是二十倒板。故此一個個用出狠力,打完五十,兩條腿上,連皮帶肉,都卷一層。正好枷已抬到,吩咐枷號通衙,限三個月滿放。可憐這幾個人,打得有氣無聲,又套上沒嘴的大枷,眾人不管他死活,狠狠的拾到各門示眾去了。正是:

  丈夫豪膽本來真,不惜耿耿在救民。

  只道賢臣應速禍,偏生天子愛賢臣。

  看官,你道袁七襄如此莽裂,竟把王子的兵丁捆打枷號,就常情看來,定然有不測的奇禍了。那知除暴救民,天心最悅,你便不慮禍害。真心教人,自然也有個消災降福的人來救你。袁七襄方趁著一時不平,做這件快心燥脾的事,恰有個紫衣少年,氣宇軒昂,旁邊瞧著。見袁七襄審斷神明,語言剛決,只管點頭稱羨。及見他把幾個兵丁處置得盡情快暢,一團志鯁之氣凜凜逼人,那少年便拍掌大叫道:「好一個通判,吏員中有如此豪傑。」說罷就走。這二三十人,都簇擁著去了,袁七襄知是個貴人,也不在心上,並不出城去迎候藩王,竟自回衙去了。

  看官,你道這少年是誰?原來卻是正德皇帝。只因正德是個風流天子,自從即位之後,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四方寧謐,朝政無為,故得到處尋花問柳,拾翠偎紅,偶聞廣陵佳麗,因而遍訪章臺。這日偶然閒步,正見兵丁擄掠,因站住了腳觀他肆暴。忽然撞個袁通判來,竟將凶徒正法。合著了他安民治世的仁政,不覺大喜。即日馳駕回京,發下兩道手敕,一道是褒升袁七襄的,一道是戒諭藩王的。正是:

  天顏咫尺人誰曉,丹詔頒臨始覺明。

  卻說袁七襄在衙,忽傳到了詔敕。因想道:「廷詔下,怎麼並無邸報,有甚機密事體?」慌忙迎接。一郡官員,無不驚異,接到府堂開讀,方知袁七襄特升了陝西鞏昌府知府。只為懲治兵丁一事,得此優擢,心裡才到想從旁觀看的那紫衣少年,就是正德天子。暗暗吃驚。眾官爭相慶賀。袁七襄夫婦,好不歡喜。各官治酒款待,送物饋禮,好不熱鬧。真正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不在話下。但是袁七襄夫婦二人,只為兒子一事,久無音信,杳無下落。姪兒袁吉,並無一札通問,煩煩惱惱,真正寢食不忘。報升之後,又在任上耽閣了三四個月,才有新官下來交代。府縣官員,俱治酒席,與袁七襄贐行。揚州百姓,人人感仰袁通判為民仁政,臨行之際俱拈香哭別,送至百里之外。袁七襄亦含淚別了百姓,往陝西赴任不提。要知後來端的,請聽下回分解。正是:

  雪隱鷺鹚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無兒 孝道尋親大哥哥眼中識弟

  詩曰:

  悲歡離合不由人,顛倒常情舊復新。

  待得水清魚始見,那時方識假和真。

  再說劉瑾太監,自從採木回京,在路上領了袁化鳳到家,撫養做兒子。見了他裡衣上血書字跡,已曉得姓名居址,便將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卻是個貴人八字。雖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異路前程,後來直做到三品之職。劉瑾聽了,好生歡喜。僱了兩個奶娘,輪流伏侍。又恐他後來知道自家父母來歷,便將那領血衫悄然藏過,不與他穿。自此,歲月如稜,光陰似箭,不知不覺,過了六年。袁化鳳已長成七八歲,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穎秀,性度安和。劉瑾十分鍾愛,就改了姓劉,叫他做劉化鳳,請個名師教授書籍。只因天性聰慧,過目不忘,到九歲上經書古文,俱已讀過,又能講題屬對,作字吟詩。及到十二歲,便胸蟠錦秀,筆吐珠璣,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隨你詩文詞賦,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親幸劉瑾私第,劉瑾慌忙接駕。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劉瑾俯伏叩頭,天子親手扶住。因是先帝歷用之人,賜他坐下,談論些時政。說了一會,便踱到書房中,各處閒玩。偶然在書裡翻出一篇文字,題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潛心細玩,只覺言言忠良,字字剴切,不覺喜動天顏,及看到結股有一聯道:「一人作孝,萬邦赤子尊親﹔百職維忠,四誨英賢輔主。」便擊節歎賞道:「忠臣孝子之言,豪傑丈夫之氣,何物之人,剛正如此。」便問劉瑾道:「此篇文字,誰人所作?」劉瑾跪奏道:「是臣兒子做的。」天子道:「你兒子多少年紀?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劉瑾道:「臣子才一十二歲,因是幼令,恐怕學業未精,不敢應考。」

  天子驚道:「朕謂此種文字,定是老成宿學所構,不意得之稚年,豈非神童國瑞。可令他來一見。」劉瑾奏道:「臣子本當迎駕,恐怕童稚儀貌未恭,不敢輕見陛下。今既蒙聖召,便當呼來叩首。」如飛喚出劉化鳳到了面前。劉瑾先跪奏道:「臣子齠齔無知,未諳大體,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實憐才,何暇拘求細節。可速令他來見。」劉瑾便喚兒子叩頭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劉化鳳便站起一邊。天子注目而視,見其天姿穎異,安稚不佻,便贊道:「好個名臣氣象。」因問:「這文字是你做的嗎?」劉化鳳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構。」天子便問劉瑾道:「你是從小淨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劉瑾見兒子在前,跪伏於地,不敢回奏。無奈天子偏生問了又問,必要窮究根源。劉瑾料隱不過,恐觸聖怒,只得應道:「臣子實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裡出身,是誰家之子?」劉瑾道:「臣緣數年之前,奉先皇爺採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攜歸撫養。因非過繼承宗,故不知他蹤跡。」天子道:「豈有此理!大凡人家遺棄兒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災禍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拋棄。孰不冀有相見之日,自然詳寫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於身,再泯形跡,斷絕他日後歸宗之路。況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雖兄妹為婚,父子相聞,亦有何辨,豈不至於綱常廢弛,恩誼斷絕。誠非細故,何可秘而不言?」劉瑾見天子見識如此明進,說話如此精嚴,嚇得戰戰兢兢,汗流夾背,那裡還敢不說。只得奏道:「當初有一件汗衫,上留血書字跡,臣因一時遺忘。今陛下問及,方才想起。但穢污之物,不敢瀆呈聖目。」天子道:「這須不妨,可速取來觀看。」劉瑾怎敢違拗,只得領命去取了。有詩為證:

  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費年華。

  總然結子難為種,抵轉春來幾度花。

  話說劉化鳳自幼被劉瑾撫養在家,瞞過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認劉瑾便是嫡父。誰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題破,他十二年如在夢裡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曉得自身是何等樣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別是一副心緒。及見天子倒替他盤問根由,窮究到水落石出,心裡又感激,又歡喜,慌忙伏地叩謝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對君無愧。蒙陛下開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愛,為小臣詰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於不義,陛下救臣以孝,真千古聖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願效犬馬,以報天恩。」說尤未了,劉瑾果然捧著一領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來一看,見有兩行血書,寫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揚州府判,叫做袁之錦,是吏員出身,又是河南籍貫,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錦歷任做官,怎將兒子拋棄?且劉瑾又說在本京近地領回,既非家鄉,又非宦所,如何遠棄於此?其中又似不真。況衣上既用血書,必然分離於患難之頃。袁之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顛沛。」只得含忍,反不與他說明,但將那血衫付與劉化鳳道:「你收著這領衫兒,少不得父母還可相見。但劉瑾撫養你十餘年,雖非親生,亦有三年懷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順,不可因朕說明,竟以外人相待。」劉化鳳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願以身膏斧鑕。」

  當下天子回宮,劉瑾父子,直送到午門之內,方始歸家。劉瑾心中如失珍寶,好生悶悶不樂。劉化鳳也到書房中,將那血衫看了,嗚嗚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於何地,當初因甚驅迫,將我棄於道路?苟非患難,斷不把未週歲的兒子忍於割捨。」想到其間,一發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飯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稟劉瑾,要往河南訪問父母消息。忽然天子發下手詔,劉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聽宣讀道:

  敕曰:國家求賢以致治,奚必及齒而登士。子學古以入官,烏容抱璞而待。爾太監劉瑾子劉化鳳,總角而負驚才,幼穎足徵國瑞。教忠自父,銳志用以臨民﹔興孝惟君,學優即為登仕。重祿允宜於異日,牛刀先試乎衝年。茲授爾為文林郎,廣東肇慶府陽江縣知縣。於戲,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飛澤國,還清溟渤之波。勉爾英猷,加之異擢。

  劉瑾父子,望闕謝恩,請過敕命,劉化鳳便道:「孩兒小小年紀,如何曉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拋散何地,為人子者,方抱痛追尋之暇,何心受此爵祿。求爹爹面君告辭,待孩兒尋見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後受職,未為遲也。」劉瑾也不捨得兒子遠離,竟慨然與他具疏辭職,誰知上了三疏,聖旨不允。劉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裝,打發兒子赴任。劉化鳳無可奈何,只得帶了十來個家人,擇吉起程。

  先往河南,尋問袁家消息。一逕進了開封府,便尋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個家人,到外邊尋問在撫院裡做吏書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餘年不在衙門,人都茫然不知。且問了名字,一發都不識得。迭連尋了四五日,沒個影兒。因想道:「除非到撫院裡一問,自然曉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問,都沒個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說道:「除非當初十年之前,有個袁之錦,曾做撫院裡書辦,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黃堂之職。莫非就是他了。」劉化鳳道:「他家裡住在甚麼所在,待我去問問,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裡因黃河衝決,又已漂沒,夫妻兩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劉化鳳道:「這等說,當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嗎?」那人道:「這倒不曉得,彼時他已不在衙門,我等沒甚事往來,故就疏遠。後來零落之狀,他也瞞著人的,那裡知道。但這城裡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識的,也有通譜的,也有同宗的,問他或者曉得,亦未可知。」劉化鳳道:「我們外路人,初到這邊,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幾家名號,以便尋問,感戴不淺。」那人道:「祥符縣前,便有個姓袁的,一向在外頭做客,近日才回,他家裡現貼著袁之錦的喜單,可曾去問問嗎?」劉化鳳道:「這到沒有見得,既有這個蹤跡,小弟如飛就去。」便向那人謝一聲,拱拱手別了。忙走到祥符縣前,逐家挨看,果有個小門面裡,貼著報單,上寫到:

  捷報貴府老爺袁諱之錦,特恩欽升陝西鞏昌府正堂。

  卻說袁化鳳看見了,喜之不勝,連忙跨進門裡,叫了一聲。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來接著,到裡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誰?原來就是袁吉,向來受叔父托付本錢,到京裡買賣,並尋訪兄弟消息。誰知找尋了十餘年,不見一些蹤跡,近日聞得叔父己升陝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買了些北貨,乘便帶回去發賣。也是天緣湊巧,恰恰袁化鳳尋到他家裡,連忙出來相會。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認做異方賓主。施禮坐定,便開口問道:「尊兄高姓,從何處來?」劉化鳳道:「小弟姓劉,其實本姓也是袁,近日從北京來的。」袁吉道:「原來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見教?」劉化鳳道:「門苜喜單上諱之錦的,與宗翁是甚麼相稱?」袁吉道:「就是家叔。」劉化鳳道:「小弟特為要訪尋個袁之錦,因見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來驚動,相問一聲。」袁吉道:「宗兄與家叔有何相契,今要問他甚事?」

  劉化鳳道:「令叔今年多少貴庚,尊嬸出於誰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歲,嬸母謝氏與家叔僅小兩年。」劉化鳳見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問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棄下一位公郎嗎?」袁吉驚道:「此話何處得來?當初家叔一子,未滿週歲,曾被了大難,果然棄在北邊的。累小弟准准尋了數餘年,至今並無信息。宗兄問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嗎?」劉化鳳見說得一發是了,便問:「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遺棄時曾有憑記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鳳,臘月十五丑時所生,嬸母曾將姓名居址,血書於裡衣之上。」劉化鳳聽到此處,逼真是生身父母無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則我便是袁化鳳。拋離父母多年,不孝已極。我是你兄弟,也險些認為陌路了。」袁吉聽說就是兄弟,又驚又喜,話也講不出來,又看定了袁化鳳,嘻嘻的笑。

  袁化鳳恐他不信,便在懷裡取出血書小衣,遞與袁吉。袁吉接來一看,方才哭道:「這等說,果是我兄弟。你今年已該十二歲了。當初與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個俊秀少年。只是我為你訪尋十餘載,不得見面,今日卻自己踱進門來,豈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誰家撫養,可曾讀些書了?」袁化鳳道:「兄弟當初,虧得劉瑾太監採木回京,抱歸撫養,立為嗣子,享用奢靡,並未嘗吃苦。後又延請名儒,四載燈窗,頗知文義。今巳授了廣東肇慶府陽江縣知縣,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尋問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驚喜道:「你年紀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鳳道:「有個緣故,與兄說明。」便將劉瑾當日隱瞞蹤跡,虧了正德親幸私第,召來面見,並盤問劉瑾從幼淨身不應有子,並追求血衫,驗出底裡,及次日賜職的話,述了一遍。

  袁吉道:「原來兄弟十二年,尚認作劉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於袁氏嫡脈。」袁化鳳道:「爹娘當日,不知有何患難,以致如此,後來又怎生得此高職?」袁吉道:「說來話長,然亦不可不說。」便先將馮國士貪圖庇護與袁七襄指腹聯姻,後來馮國士中了進士,與尤寡悔設計賴婚,並袁七襄被事繫獄,謝氏進京營幹被三法司祛遙,遇強僧邀入,把兒子遺棄的話,細細說知。袁化鳳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難厄,哥哥也受此驚險,後來父親怎生脫獄,馮家終久作何情態?望哥哥講個詳細。」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後授職,並馮家趨炎奉勢將女兒與王御史聯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參劾降謫的話,與袁七襄歷揚州通判,遇著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許多情節,一並說明,袁化鳳頓足道:「馮國士如此負心,自取降謫。我爹爹挺身為民,反邀異擢,足見天地報施,不差累忝。若論馮小姐,今年已是十三歲,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轍。若也象父母勢利,此時早屬他姓之婦,已不是舊巢孤燕了。如今馮國士曉得我家父子勝過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這般勢利小人,何足計論。你今青年出仕,怕後有好人家女子,與吾弟攀親嗎。」袁化鳳道:「此事且慢商量,倘馮小姐有志守貞,我亦不可負他,還須訪個的實,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見吾弟忠厚,亦是難得。」當日天晚,用過夜膳,袁吉又問道:「吾弟幾時去廣東赴任?」袁化風道:「我因為訪尋父母,耽閣了工夫,打帳明日就要動身。」袁吉道:「我出外數年,今日才得歸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與說知兄弟歸宗的話,使叔嬸俱可安心,你可寫封書信與我帶去。」是夜,袁化風便移鋪陳,到哥子家裡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盤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廣東到任。正是:

  十載分南北,相逢忽倍親。

  何時依膝下,忠孝繼名紳。

  未知後來如何,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勢利徒滿面羞慚 親而不貴 貴者為親 歹側兒竄身羅綱

  詩曰:

  波濤歧路總關心,莫道愁深恨更深。

  富貴驕人宜白日,親朋疏義是黃金。

  時艱賤服猶文繡,世媚兒曹厭誨箴。

  榮辱浮雲奚足計,滄桑莫管任浮沉。

  話說廣東肇慶府陽江縣,恰恰就是馮國士降來做知縣的地方。馮國士因民戶荒頑,錢糧積欠,在大計內考了「居官昏庸,催科無術』八個字的考語,直降了陝西縣隴西丞。這隴西縣,不是別的所在,恰恰又是袁七襄升去鞏昌府做知府的附郭縣。馮國士雖然已曉得陽江縣接任的新官叫做劉化鳳,那知就是袁七襄的兒子,自家的女婿。他自從聞得袁七襄升了太守,心中好不羨慕,常常懊悔當初不該勢利,欺他貧賤,做了賴婚的勾當,如今我倒不如了他。欲待仍舊與他結姻,又恐他宿怒未忘。況且他已勝我百倍,定然反有些不屑,自己心裡轉換了個奉承他不上的念頭,時常與妻子乃舅兩個費過幾番口角,誰知自己恰又降了他屬下縣丞,一發了不得起來,心裡又欣羨他,又畏怕他,耳熱心癢,好不難過。只一味與尤氏兩人怄氣。妻子與尤寡悔都說道:「我兩個人巴不得要爭體面,在你面上有些風光,難道有甚不好的念頭。只是當初他家一敗塗地,身無立錐,兒子遺棄遠方,自家禁錮穿獄,妻子也在人家借住,這樣光景,就是小戶人家,也不值得與他聯姻,何況你彼時方中進士,官居部屬,同僚盡屬縉紳,結納無非顯要,何等榮華。彼時與他相形並較,奚啻天壤,怪不得我們兩人將他厭賤。誰人有先見之明,知他後來做此高官,我家就跌撲到這個地位?早知如此,當初他便窮殺,也該敬重他。縱使他要別娶,我們也將女兒掗把他。我只道富貴一生可以長享,那知威風靠托不牢,如今懊悔也是遲了。」馮國士心裡焦燥得不耐煩,那裡還有心去聽他,只得收拾印務,交與縣丞執掌,忙忙到陝西赴任。叫人去接小姐,一同起程。誰知小姐心裡,恐怕父母仍舊與他覓配,推個立志修行,再不肯同去。尤氏親自到庵中,邀了幾次,怎當他心如鐵石,堅執不回,馮國士也自去勸他一番,發惱一番,他總是哭哭笑笑,抵死不願同行。父母一時也沒奈何他,只得收拾自去。

  一逕到了鞏昌府,不敢進城,先修下一封請罪飾非的情啟,詞極卑污,語帶羞慚,婉婉款款都是些播尾乞憐之態,叫尤寡悔進城去,先通個慇懃,才好上任。那知尤寡悔是個極勢利極奸險的小人,當初恃了姐夫之勢,衣之食之儼然尊貴,一味尖酸刻薄,不看人在眼裡。今日姐夫沒了興頭,依身無味,就換了一副冷淡的心腸,況且馮國士平日聒聒絮絮,把賴婚的事在耳根邊埋怨不了,心裡又懷下些恨,覺得這飯碗把握不牢,且住在身邊,也覺沒趣,便思別尋道路,在勢利場中走走。正好姐夫托他到府裡進書,回想袁七襄從幼相交,最稱莫逆,雖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然終久是姐夫的差池,我中間人責任還輕,今不免倒與他做個心腹,把姐夫的醜行,盡行傾獻,他自然歡喜。若得趨承上了,他的光榮勢燄,豈不勝於姐夫百倍。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不分好歹,認做姐夫一例,自然還不肯相見。除非也先寫封書啟,卑詞軟語,只說賴婚之事,全是姐夫與姐姐勢利念頭,我百般曲勸,力不能回,枉擔了個助惡之名,其實非我之過。先自辯脫了罪,然後再把姐夫如何負心,姐姐怎生圖賴,並袁七襄在獄時坐而不救,反呈報法司祛逐謝氏出境,以致中途遇禍,母子分離,皆姐夫所害,並羨慕王御史勢燄,要與聯姻,我再三諫他不轉,後來小姐長成,不願改適,立志出家,並不肯同來赴任,許多情節,也寫得詳詳細細。並這封書,一總打入府中。諒看了必然要請相會,那時再憑三寸舌尖,一張利口,並兩副老臉,九曲彎腸,將自己盡情冼脫,把這些惡名,都卸在姐夫身上,莫說個袁七襄,隨你泥神木漢,也要被我哄活了。算計已定,到城裡賣了一通副啟,借個茶館裡坐下,寫了半日,方才封好,又寫了個眷晚生的大紅全帖,並一副禮單,步到鞏昌府前,予先封下三錢銀子,尋個陰陽生,把這兩封書並帖子,叫他一總傳進去。那陰陽生得了茶東,果不費力,便說:「相公請坐著,老爺要請會時,自然出來奉請。」竟把書帖,高高興興送入內衙去了。尤寡悔料「袁七襄見了書,必然道是我好人,一定請進去相見。」只覺皮風騷癢,滿身都是風光了。有詩云:

  炎涼何處說親情,緩急酒逢陌路人。

  不是小人偏徹底,自將煩惱反諸身。

  且表袁七襄,拆這兩封書細細看完,不覺大笑道:「天運循環,報施如此其速。當初尤寡悔趨附姐夫勢利,把我輕賤到極處,如今又攛轉面皮,不知羞恥,倒來奉我,把個嫡親姐夫說得粉碎。人心如此反側,世道之險,豈不怕人。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遭此危難,骨肉拋離,焉知不是這賊子的奸計,教唆姐夫做的手腳。」便將這兩封書與謝氏看了。謝氏也怒道:「原來當初這番大難,死裡逃生,分離拆散,也是他們致死,可不痛恨。賴婚之事,不消說起。只此一端,使我將血抱之子,遺棄數年,死活不知,歸宗無日,致袁氏斷嗣絕後,其罪可恕,其情不可勝誅。今此二凶,都遭到你手裡,須與我出口氣兒,切莫輕輕放過。」袁七襄道:「我想馮國士若無尤寡悔,未必做得出這樣局面,全是那奸惡的主謀,教唆他下此毒手。我幾次與他爭論,馮國士便詞窮理屈,自覺欠理,獨是欺貧倚勢,輕薄荊毒之言,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馮國士未嘗見於形色,只就今日又來奉我,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於無地。倫理喪滅,心腹奸險,何事不為。可知當日惡機,皆尤寡悔使然。但馮國士耳根易惑,聽此狂言,自失其行。然他女兒立志端貞,不隨勢利,出家守身,實為可敬。少年女子,尚且知禮,堂堂丈夫,對之能不汗下。天幸我兒子有個歸宗之日,斷難負他一片苦心,今倒看那女兒面上,不計較他父親也罷,只尤寡悔這奸惡,免不得要懲治他一番。」便修一封書與本府刑廳,將尤寡悔發去勘問。

  卻說尤寡悔,等了半日,不見請他相會,心裡好不焦燥,就像煎盤上的螞蟻一般,走到東,踱到西,把衣冠也整了幾百遍,打點些脅肩諂笑求媚足恭之態,好相見個皇堂知府。正望得眼花,忽見兩個人走出來道:「那個是尤相公?快隨我走。」尤寡悔聽有人叫他,忙攛上前笑問道:「想老爺請我到私衙裡相會嗎?」那人道:「不相干,老爺因衙裡清淡,沒有什麼相贈,有一封書薦你到理刑廳去,打發些程儀哩。」尤寡悔道:「多謝老爺厚情,只是也備了個禮單去才好。」那人道:「不消你費心,老爺已先差人下過帖了。」尤寡悔聽了,喜之不勝,認為實然,連忙跟著就走。正是:

  饒伊兇暴如狼虎,惡貫盈時定受殃。

  尤寡悔到了理刑衙門,那兩人要他在賓館裡坐下,停了一會,刑廳吆喝出堂,便問:「那光棍在那裡?」衙役稟道:「在賓館裡坐著。」刑廳大怒:「快叫拿來!」衙役飛忙出來叫喚,尤寡悔道:「怎麼不在這裡會客,倒在堂上相見。」又想一想道:「是了,想必因堂尊薦來的,不敢輕褻,要行官禮了。」便要往正門裡走,被皂隸一把扯了出來道:「你衙門規矩也不曉得,只管亂走。」尤寡悔只得耐著氣,隨他進了角門,大踏步踱到丹墀,打帳行禮,早被牢子望腳骨上一棍,打翻在地,走過兩個皂隸拿他跪著。刑廳拍案罵道:「你這奴才,何等樣人,好好供來。」尤寡悔只道請他盡賓主之情,誰知聽這幾句,嚇得魂飛膽落,滿身冷汗,戰兢兢的答道:「小人是袁太爺的同鄉朋友。」刑廳喝道:「袁太爺那有你這樣無恥朋友。」叫左右掌嘴。皂隸應聲而前,打了十個耳掌。尤寡悔便像割了頭的一般喊痛,忙哀稟道:「小人不是袁太爺的朋友。」刑廳道:「你實說是何等人。」尤寡悔道:「是馮縣丞的妻舅。」刑廳又喝道:「我問你自己本身,誰叫你通呈腳色,再掌嘴!」皂隸又打了十下,尤寡悔哭道:「小人實是河南百姓。」刑廳道:「既是河南百姓,緣何到陝西鞏昌府衙門,趨承獻媚。皂隸再打!」

  可憐好個尤寡悔,直打得嘴裡鮮血直流,面皮腫痛,不敢強辯,只得哀哭道:「小的其實是欺貧奉富,朝秦暮楚的勢利小人。」刑廳笑道:「這句講得著了。但你這奴才,心腸奸險,陰謀制友,詭計賴婚。你害袁太爺父子離散,夫婦遭殃,又想反面口事,把同胞姊丈,傾露其醜,倫理喪盡,良心泯滅。今日到本廳臺下,還想遮飾嗎?」尤寡悔道:「青天爺爺在上,這些事體,其實不干小人之事,容小人辯個明白。」刑廳道:「不辯已明,何須再辯。」便拔下八根籤,一聲喝打,皂隸便如鷹拿燕雀,把尤寡悔拖下丹墀,打了四十頭號大板。皮開肉綻,氣也沒了。刑廳還叫取一面三百斤的大枷,立枷三月,抬到遏衢,不滿數日,疼痛難熬,支持不過,早已在閻羅殿前去坐賓館了。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再表馮國士,聞了這信,夫婦兩個驚得面如土色,冷汗如注,又不敢不進城上任,只得擇個吉日,到了衙裡。尤氏只因吃了這一嚇,當夜就生起病來,發寒發熱。馮國士心裡愈加憂悶。過了三朝,自想逃不過袁七襄的罪責,只得備了一個情節手本,到府裡跪門。又在門上費了好些使用,才得報與袁七襄知道,那袁七襄把尤寡悔處死,已出了氣。見說馮國士跪門請罪,並不介懷,連忙傳他進來相見。馮國士聽說傳他進去,便戰戰兢兢走進私衙。看見袁七襄,雙膝跪下。

  袁七襄慌忙扶起道:「桑梓舊交,吾兄何必拘此俗禮。」馮國士見他和容藹顏,並無懷恨之色,心裡轉覺慚愧。躬身答謝道:「馮楨昏聵無知,惑於狂妄,負罪良深,願受府檯面責。」袁七襄道:「雖有睚眥,然非吾兄之咎,小弟深知,故胸中並無芥蒂,吾兄何必如此憂疑不釋。」馮國士謝道:「府臺盛德汪度,知我心跡,不加罪戾,反蒙格外優容。感恩如何可報。」袁七襄道:「今日他鄉而遇故知,自宜開懷一樂,何必拘拘抱歉。」反攜他到書房裡坐下,問些寒溫,留他便酌,盡歡而別。那知尤氏聞得袁七襄大度容人,雖然感激,心裡越發羞慚,病反沉重。偶然一日,忽見兄弟連枷帶索,哭至牀前,口稱餓極,要討一碗飯吃。尤氏大叫有鬼,眾丫頭聽見,趕至房中,忽然不見。但聞滿房血臭,穢不可當,不隔三日,尤氏一命歸陰。馮國士慘目傷心,淒涼貧苦,勉強具棺入殮,到得治喪之日,袁七襄反來弔唁,並無勢利炎涼之態,可謂世所難得。要知袁七襄與馮國士,後來交誼如何,袁化鳳幾時拜見父母,馮小姐何日團圓?且聽末回收成結果。正是:

  南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第八回     永福庵夫婦重逢 鞏昌府父子會面

  詩曰:

  當日炎炎孰問親,今朝寥落便依人。

  早知天道循環轉,悔殺綈袍不贈貧。

  且說袁化鳳別了哥子,在路兩月,已到了陽江縣,擇吉上任,謁孔廟,參上司,忙過數日,升堂視事。真個清廉正直,毫不徇私。撫按司道,見他幼年有才,且剛方廉潔,十分欽重,在任上做了一年有餘,袁化鳳已是十四歲。忽然一夜,夢見個白衣女人,對他說道:「你明日應該夫婦相逢,不可錯過。」袁化鳳陡然驚醒,想道:「白衣女人,定是觀音大士,怎向我說明日夫婦相逢?若論馮家姻事,已經斷絕。況已遠去陝西,何由得會?若是別的,我又不曾聘定,那裡便是夫婦?」好生委決不下。到得次日清早,傳問衙役:「這城內庵院中,可有白衣大士,要去拈香。」衙役稟說:「只永福庵中有一尊白衣觀音,極是靈感。」袁化鳳大喜,忙備了香燭,逕到永福庵進香。 

  原來那永福庵,就是馮小姐焚修之處,那白衣大士,就是馮小姐終日禮拜的。這日,聞知縣要來燒香,法慧慌忙著人打掃伺候。袁化鳳下了轎,直入殿中,在觀音座前拈香禮拜。立起身,看那佛像,儼然夢中所見。正咨嗟歎異,忽老尼獻上茶來。袁化鳳一頭吃茶,偶見壁上貼著幾行楷書,便上前細看,卻是一首絕句。其詩云:

  紅顏何事老祗園,盟腹當年已屬袁。

  兒女不關貧勢利,春風莫漫入桃源。

  大梁袁門馮氏題袁化鳳看完,不覺吃驚道:「觀其詩意,分明就是馮小姐。緣何在此庵中?況他父親已往陝西,難道女兒竟不帶去。」又想道:「或者去了,也不可知,此箋還是當年留下的。但此女念念不忘袁氏,語語不負前盟,足見少年烈性,為我守貞,寧甘在此出家,不肯改適。若非神天指點,我幾乎負了他這段苦節,豈不冤屈死了。」正躊躇之際,那老尼又走過來,袁化鳳便問道:「壁上這幅箋兒,誰人寫的?」

  老尼跪稟道:「是前任馮老爺的一位小姐,在此出家,常常寫這些東西,貼了滿壁。」袁化鳳道:「如今馮老爺可曾帶他同去?」老尼道:「馮老爺臨起身時,與奶奶兩個著實勸他同行,那小姐不知為甚麼苦苦的再不肯去。老爺奶奶都拘他不過,只得丟著他去了。如今這小姐尚在庵中。」袁化鳳道:「今年多少年紀,可曾祝髮了?」老尼道:「今年已一十五歲,因馮老爺奶奶再三吩咐,故此還不敢與他祝髮。」

  袁化鳳道:「既然如此,我有個陰情,與你商議。我其實姓袁,幼時為劉太監撫養,故頂了劉姓,今太老爺現做陝西鞏昌府太守,當初曾與馮老爺指腹聯姻,我實是馮老爺的女婿。只因太老爺與我自小分離,馮老爺當年又有背盟之意,後來兩家做官,天各一方。故十三四年沒有相會,煩你將這些說話,述與小姐得知,我與小姐,實是夫婦,可請出來一見。」那老尼領命,進去了半日,出來回復道:「老尼曾道達老爺之意與小姐知道。小姐說,當年指腹聯姻,後來參商離別,果然不差,但與老爺從未識面,何敢便認姻親。難以冒嫌相見,特托老尼代稟,望老爺鑒諒。」袁化鳳道:「我原料他真偽未知,自然不肯輕見。且修書報知太老爺與馮老爺,自然便有個憑據了。」說罷,便上轎而去。不隔一月,袁化鳳忽奉特旨,欽取入京,各司無不駭然。遠近縉紳,爭來謁賀,袁化鳳酬應了數日,打點進京。因想馮小姐姻事未妥,此番若不用心,便難相會,意欲將他送至馮家任所,俟便完婚。使喚老尼與他商量。小姐也恐失之對面,終無結局,只得應承。袁化鳳便向驛傳道討了火牌,並侍女奶娘,一同送至陝西鞏昌府馮國士衙裡安置。自己也在布政司起了勘合,馳驛進京。各官餞送,好不暄赫。到了京中,仍住在劉瑾宅內。次日,天子召見,賜酒賜緞,極其恩榮,竟除授山東道監察御史,在京做了一年有餘。袁化鳳只因想念父母,雖然袁吉已往任所報知,後來有幾次書信往還,然終久未曾見面,心中鬱鬱不樂,兼之馮小姐姻事,至今耽閣。「我今年已十六,他也十七歲了,屈他摽梅空待,於心何安。」便與劉瑾商議出疏告假,省親歸娶。一連五疏,天子不允。

  一日,偶然召對,袁化鳳面奏道:「臣蒙聖恩榮擢,本當殫心報效。但臣未週歲而父母分離,天性之親不相識面。從來君父並尊,家國一體。臣於子道有虧,臣道安能無忝。願陛下暫假一年,稍抒溫情。至於夫婦,人道之始,不娶無後,倫法所禁,容臣乘便完婚,父子夫婦之情,一舉兩得,臣尚年幼,事親之日恐短,事君之日正長,伏祈陛下矜憐准假,使臣得以忠孝無慚,公私兩盡,致身效忠,自在他日也。」天子沉吟半晌說道:「朕觀卿剛方正直,不妨赦其嫌疑,即著巡按陝西,庶可公私並盡。」袁化鳳俯奏道:「陛下矜全臣志,實出格外之恩。但按臣乃直指之官,難以曲從私便。縱陛下信任不疑,何能免於臣僚之交謫,臣雖至公無私,其孰能信。望陛下另賜恩假。巡方之旨,臣實不敢拜命。」天子道:「即有疑謗,朕實信卿,卿可無慮。況朕命已出,豈有更改。但放心前去,不必再奏。」袁化鳳得旨,慌忙謝恩而出。次日果然降下敕書,不敢耽擱,便辭別劉瑾,即刻出京,喚齊夫馬驢轎,竟往陝西進發,星夜趲行。

  忽一日,見許多客商,望北而來。走到近前,內中一人卻是袁吉。袁化風慌忙跨出轎來,叫道:「哥哥那裡去?」袁吉回頭一看,認得是兄弟,連忙也跳下驢來,說道:「叔父因聞得兄弟升了京官,今馮小姐年紀長成,叔父特托我進京,叫你告假完婚,並冀父子相見,不想兄弟又因何事轉得出京了?」袁化鳳道:「我正為此事,一連上了五疏,聖上不從,只得入朝面奏,方才准了,反命我巡按陝西,得以公私兩盡。」袁吉道:「有此殊恩,天子也善於成人之美。」袁化鳳道﹔ 『如今哥哥不消進京,同我去到任便了。」一行人又走數日,來到真定府地方。天色尚早,逕欲過去。只見一條街上,有十來個和尚,坐著化緣。袁吉偶然一看,你道是那個?原來恰恰就是當初謝氏所遇的這幾個淫惡妖僧,轉吃一嚇。連忙將衣袖掩著面,把驢子一縱跑了過去。正是:

  昔日行兇暴,今朝狹路逢。

  誰知天眼近,貫滿正途窮。

  卻說這幾個禿驢,當初把謝氏等四人,弄到虎穴,意謂久長受用,誰知因去打劫陝客,只留個小和尚看家,那小和尚又因色溺了心,竟被他賺脫。次日這些禿驢回來,到處尋小和尚不見,便疑他與那幾個婦人鬼混去了。怒狠狠跑到觀音閣上,四下一看,連這些女人也都沒有個影兒,吃這一驚不小,大叫道:「壞了,他們走失,我等便不妥了。」慌忙又去看那袁吉,走到門首,只見門已大開,並不見袁吉。只見個小和尚赤條條的綁在板凳上,正哀哀哭著。禿驢慌問道:「那幾個婦人那裡去了?」小和尚答道:「他們把我綁住,都逃走了。」禿驢心裡著忙,恐怕事發,連忙商議道:「他們此去,必然鳴官報冤,若不速走,大禍立至矣。」眾禿驢道:「他們前日說是回河南去的,諒他只在前面,如今急急趕去。趕得著,便不消說。若趕不著時,只得別營巢穴便了。」當下卷疊了些珍重之物,匆匆而走,連那小和尚也不及去解他,後來不知什麼人才救了他性命。誰知謝氏四人,彼時脫離羅綱之際,原慮他必然追趕,不返河南,已往山東,這班眾禿驢恰恰趕了瞎路。次日因追他不著,不敢回庵,只得又尋遠處,窩頓了什物,十來個禿驢,日日在江湖上剽竊過日。一連做了數餘年大盜。這日也是惡貫滿了,因見一起布客,歇在真定地方,便想要抽豐他,故此假裝化緣看些風色。誰知卻好遇著袁吉走過,一眼瞧見,那袁吉乖巧,恐怕他知覺,反把袖子掩著面孔,走了過去,然後悄然對兄弟說知。袁化鳳喜道:「果有此事,這幾個禿驢豈非貫滿天誅。」忙到驛裡歇下,恰好知府廳縣各官,出來迎接,袁化鳳便與他說知此事。這些官府,見說是伙大盜,敢不奉命,如飛各上了馬,協同擒獲。不一時,拿進府中,袁化鳳便叫哥子到府裡面質,本府知府會同刑廳,帶和尚審問。禿驢還錚錚抵賴,遂一齊用起夾棍,敲了許多槓子,全然不知。袁吉走上前,大聲喝道:「禿驢,你如今到此王法之地,尚不早早供吐真情,可認得我了。你當初淫污婦女,將我關鎖,斷絕飯食,幸得天救,十日不死。你這班禿驢出去行劫,我等方得脫離惡綱。你平日不知殺人萬萬,豈非積盜窮凶,今日狹路相逢,還想賴得過嗎?」這些和尚,忽見冤家在前,魂不附體,那裡還敢爭辯,口裡只叫道:「該死!」太守與刑廳已知情真罪當,各打六十,問成斬罪,上了刑具,押入牢中。次日參了撫按,匯疏具題,即行處決,不在話下。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卻說袁吉,見審結此案,慌忙出城報知,兄弟兩人心裡好不快暢,次早謝別府官,依舊趕路。不上兩月,已到陝西,預先叫袁吉通知父親,自己赴省到任行事。畢了公事,便按臨鞏昌府,馮國士遠遠趨迎。袁化鳳不便交接,傳令各員免見。當下進城,坐了察院,轉身就到府中,逕入私衙,父子一見,抱頭痛哭,袁化鳳也跪倒在地,哭個不了。袁七襄與謝氏含淚說道:「汝當初襁褓之年,遺棄於數千里之外,只道今生今世永無會面之日。誰知一十五年,漂流顛倒,又得相逢。豈非聖天子恩德所賜。」袁化鳳道:「生為父子,而不相認,孩兒罪深惡大。若非劉公公撫育之勞,與皇上曲成之德,焉有今日。使孩兒稍逭不孝之誅,得以承歡膝下,亦可謂不幸中之幸了。」袁七襄道:「彼時我與汝母一線餘生,汝亦渺然一息,受過無窮折挫,歷遍多少炎涼,幸而虎口完軀,已出萬幸。況凌替已極,世態難堪。今日得以父子垂紳,為祖宗振氣,可知天道好還,不著人之意料。」謝氏道:「當初未遇大難之吋,先夢與孩兒分別。如來把手三翻,是個十五之數,彼時猜詳不決。今日看將起來,孩兒恰恰分離了十五年,才得相會。乃見神明告我,纖毫皆驗。」袁化鳳道:「可知榮枯得失,先有定數,自不能強。」是夜家庭慶會,骨肉團圓,也不必說。

  次早,馮國士至府求見,袁七襄隔夜已先將馮國士與尤寡悔前後情由,說與兒子知道,又吩咐他好待丈人。袁化鳳謹遵此言,一見了馮楨稟謁,連忙迎出私衙,馮國士滿面慚愧,跪狀於地。袁化鳳用手扶時,馮國士那裡肯拾起頭來,袁化鳳只得也跪下去,大家拜了幾拜,袁七襄正走出來,一把攙起。笑道:「小兒與親翁,誼屬翁婿,還行這屬官的套禮。」馮國士聽了,才敢立起來,陪了許多謝罪的話。當下袁七襄便設一酌,與馮國士商議成婚之禮。馮國士滿面添花,語言生彩。袁七襄便擇了個吉日,竟在府裡成親。一時遠近喧傳,巡按御史,乃是袁知府的兒子,馮縣丞的女婿,一發總承個馮國士,連司道府貳衙門都來奉他。將個八品縣尉,儼然憲府威光。各官府俱助他妝奩之費,倒受下數千金。故奩資什物,反備得十分齊整。袁家到了吉日,安排迎親,一省官員,如是欽賜完婚,都來贈采,至於羽從鼓樂之精嚴,燈綵旗蓋之華盛,自然極其出色,也不必講了。迎到府中,入堂交拜。夫婦榮貴,儼若天仙,曳彩牽紅,花燈照耀。玉人笙管,引入洞天。飲合巹,坐花燭,無不事事風華。繡緯之內,攜手並肩。袁化鳳謝他守身立志之賢,馮小姐也感他不忘舊盟之義。兩個鴛頸才交,香腮浸貼,款鬆玉扣,笑解同心。未幾,夜合乍開,海棠初試,角枕喜沾雲雨,鳳衾香沁新紅,春意酥迷,夢魂酣暢,有闕北雁兒落帶得勝令曲云:

  我則道藍橋無路通,卻元來又入巫山夢。粉落了瑤池並蒂蓮,香消了繡幕雙棲鳳。呀!笑殺他岳母一場空,羞殺您勢利婦家翁。虧殺個守節操多情女,村殺這附炎涼老舅公。公公,感殺你撫育恩情重,兄也麼兄,謝殺您周全患難中。

  一夜歡娛,不必細述。自後三朝滿月,各官賀喜。袁化鳳大排筵席,款謝同寅,事畢之後,依舊出巡。飲冰茹櫱,霜威嚴肅,屬僚無不警惕自勵,率歸於正。袁七襄便也替姪兒袁吉,尋一頭宦家親事,與他續弦,就教他住在身邊,與袁化鳳兩個,竟如同胞兄弟無異。袁化鳳瓜代之後,升了尚寶司正卿,即上一疏,極言馮國士兩榜明經,久受屈抑之苦,便升任浙江臺州司理。袁七襄自揣吏員出身,做到四品黃堂,已是極榮,若不見機,恐有不測。況兒子已居顯要,盡可優游坐享。便申呈兩憲,題請致仕。因有兒子在京,教他懇求部復,准其乞休。聖旨果然批允。袁七襄即解職而歸,在家裡自在快活。後數年,袁化鳳晉秩太常寺正卿,即便告歸,孝養父母。馮小姐亦歷封三品淑人,生有三子一女,後來兒子長成讀書,兩子中了進士,一子授例監生,女兒亦配名族。自後科第連綿,簪纓接續。馮國士因一念悔過,天道便不負他,直做到四州兵備,至今馮袁二姓,世世姻親不絕,相傳為大梁望族云。

  詩曰:

  浮沉世態日趨非,談笑相見已蓄機。

  身賤不須尋契舊,路窮漠漫惜知稀。

  名花慣向朱門盛,燕子偏於鬧市飛。

  直待逢時人面改,也教俗眼認輕肥。